梦里不知身是客(1/2)
宋浴秋怔立在原处。庄柯赶来,他看着心上人此刻失神的模样,有个感觉很是荒谬的念头升起。他尝试扶住宋浴秋的肩膀,宋浴秋也在这时反应过来,扭头看向他,笑道:“不会吓着他吧?”
说完宋浴秋仿佛是被自己逗乐了一样,他抹了抹眼尾,然后前仰后合地走回车旁,弯腰扛出车后座一大摞的报纸,大喊道:“你法文好,多给外国人发。旁边有法语版简报的,他们能懂。洋鬼子说话比我们中国人自己有用多了!”
庄柯看他靠在车身旁朝自己笑得格外明媚,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夜他们与报社的同事一起忙乎到十一二点,庄柯送宋浴秋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
两个人下车往巷子里步行,庄柯抬头望着漆黑的夜幕,在两人轻缓的脚步声中开口道:“明天就是林培森受审的日子,上午九点开始,你会去吧?”
宋浴秋点点头:“主编和我都已联系好报业同仁,届时会一道前往法公廨,以舆论施压。”当然还有他手下的洪门弟子,也会围堵在会审公廨外。
庄柯插着裤兜,低头道:“我的假期已满,表姐这里也正式加入虞大哥的工作中,那我要销假报到了,明天不会去旁听庭审。”
宋浴秋停下脚步,他专注地看向庄柯。庄柯亦抬头看向他。在四目相对之间,庄柯忽然笑了:“浴秋,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宋浴秋看着他清疏的眉眼,舒了口气,低头看向两人相交的影子,而后抬眼朝他笑道:“今夜无月,有些遗憾,不然会很罗曼蒂克。”
此言一出,庄柯也好像松了一大口气,点头道:“一样的罗曼。浴秋,回去早点休息,好梦。”
背身离开时他平白想起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已远去。
这样一个深沉的夜,这样一个难眠的夜。
第二天,位于薛华立路的法租界会审公廨前人山人海,警务处不得不调动大量巡捕维持周边秩序。林培森被卸去手镣脚镣,在中外媒体记者和旁听政商界人士及市民的注目下,由两名华人巡捕自公廨西侧的拘禁所押解至公廨一楼的法庭。
法租界的会审公廨是三层的东印度外廊式建筑,号称“远东第一法庭”,法官、陪审官、抗辩双方和旁听人员皆从外面的石阶一步步走向法庭内部。
待林培森步入法庭,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个清癯的年轻人。他身着灰色长衫,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背影瘦削而挺拔。
中国会审官金铁城要求他自陈身份。林培森缓缓陈述道:“我是新华肥皂厂会计林培森,籍贯扬州。前日预备赴杭州探视友人,于上海火车站被未表明身份的人员追捕,自中央捕房转移至警务处拘留所。”
他陈述完毕,由辩护律师虞西敏呈上了新华肥皂厂出具的用工证明。
宋浴秋坐在堂下,看到一身黑色西装的虞西敏架着眼镜一脸严肃,并不时与座旁的朱清竹低语,一直不曾将视线移向其他地方。
控方开始宣读指控,声称他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北方局执行委员吴霄,1924年于绥远省归绥市秘密约见苏俄代表,意图外通俄方颠覆民国北京政府,在其后的抓捕行动中逃脱。指控有当时被捕的同伴人证、北洋密探拍下的相片及组织抓捕的归绥市警察局长手令为证。
实际该案的焦点正在林培森是否就是吴霄上。
林培森要求先自辩,于庭上严词否认自己是吴霄,并当堂展示了身上这两日遭到刑讯的种种伤痕,怒斥法租界警务处罔顾人权实施刑讯逼供。
辩护律师虞西敏随即又就证人证言合法性、真实性提出质疑,加之相片模糊无法与真人对比到位,原本已对外国人把持法庭审中国人这件事满怀怨气的在场国人渐渐生起议论。
事实上,自五卅惨案后各界要求收回会审公廨、中国人自决的声浪已然越来越高。在此当口一个中国人被当场枪杀、掉入铁轨尸身都不得保全,另一个中国人被抓入拘留所饱受虐待,实在是极大挑动了国人厌倦欺压、渴望自决的神经。
法庭上群情激奋,法官金铁城敲法槌示意各方安静。这时陪审的外国领事与控方人员眼神交汇,立刻有人提出林培森涉嫌叛国的案子发生在绥远省归绥市,并不在法租界领事裁判权管辖范围内,应当引渡至北京政府所在地或绥远省所属的军事法庭受审。
虞西敏立刻起立表示反对:“林培森系法租界新华肥皂厂雇员,目前住所地为法租界,本案在《法租界外马路警权协定》所规定之会审公廨审理案件的范围内,因此不应当引渡至他处进行审理。且林培森被捕时并无携带武器,系手无寸铁的普通平民,也不符合遣往军政执法处或军事法庭审理的条件。”
法租界巡捕房律师贝朗贻也即刻提出反对意见。
最后法官金铁城在在场各方的瞩目下缓缓举起法槌,而后轻轻落下,朗朗吐字道:“反对有效,本庭裁决本案不采取引渡措施,仍归本庭审理。
旁听席中响起小小的欢呼。
这时陪审外国领事径直起身,不多时两个外国人进入法庭,在一片哗然中金铁城黯然地宣布休庭,择期再审。
虞西敏认出其中一人是公董局副总董雷纳的秘书,在代理顾兆堂的案子时他就与这个狡诈的法国人打过交道。他默默地整理案头,与金铁城和林培森各交换了下眼神,而后踱步出法庭。
等他迈下法庭的石阶,四面八方的记者便围拢过来。他拦在朱清竹身前,朗声道:“作为依法办案的律师,我会不惜个人全力,保护我当事人应有的权利及安全。同时我也呼吁法公廨秉持法治精神,公正、公平地作出裁判结果。”
他目光向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远处跑动,不多时一大群中国人欺近法庭入口,高喊着“释放无辜国人”的口号不断压退维持秩序的华捕。
华捕也都无意与同胞为敌,不多时人就冲向了法庭所在。被人簇拥着从另一道门离开的总董秘书还在回头下令巡捕镇压,可惜他突入法庭藐视法律的行径已经引起众怒,并没有人理会他。这时金铁城拦在了冲击的人潮前,这位曾经东渡西学的法官面对群情激奋,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
正在不远处操控徒众的宋浴秋微微觑眼,并不下令人员撤退。他站在外廊,透过涌向法庭拍摄记录这一幕的记者们冷眼看着。在法官三鞠躬时一只大手拽过他:“若论金法官的个人意愿,他绝对不会同意引渡。他受人威胁辖制,罪不在他。”
宋浴秋挣开他,目视着前方道:“可惜他就是这个案子的会审官。他受制于人,被人威胁,那我就要威胁他、强迫他的人看到,我们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反抗。”
虞西敏沉声道:“请你立刻停止这种冲击法庭和法官的行为。”
宋浴秋轻蔑地笑道:“我没有留过学、没有学过法律、不会知识精英文明人的办法,但我有我自己的路数自己的法子。虞律师,你我所求一致,我无意与你妄起争端,还请你,也不要插手管我。”
他露出冷色,乜了虞西敏一眼,而后道:“虞律师辛苦,不必在此和我多费唇舌,快回去吧。”
虞西敏沉着脸道:“宋浴秋,你要怎样才听我的话?”
宋浴秋看向总董秘书离开的方向,方清清嗓子咳了几声,人群由近及远静了下来,慢慢退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虞西敏,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那个法国佬是谁?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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