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是何年（1/2）

“我替你灌一张唱片好不好？据说上海那里建成了一个唱片厂，是中国人自己的厂子，准备替沪上一些名伶灌制唱片。”

午后，花园中贴着奉溆意观察他摆弄相机的宋晓泉咯咯笑道：“你都说了是名伶，我哪够得上称为角，还灌唱片，岂不被人笑死了？”

奉溆意挪动了下皮箱机的支架，低头道：“角要捧的，爷捧你不就行了？”说着他抬手捏了捏宋晓泉的脸蛋，“这么漂亮的脸蛋要照下来，这么漂亮的声音也该录下来。”

宋晓泉好奇这台远洋运来的柯达皮箱相机，但是听到要照相，他拍落了奉溆意的手道：“不要，会丢魂魄。”

奉溆意闻言大笑道：“傻孩子，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谣言了？便是老佛爷都爱照相呢，你说这个会不会摄魂？”

宋晓泉踩他脚：“你个半大小子，喊谁孩子？”

奉溆意抬手示意下人递来巾子，擦了擦被宋晓泉踩过的鞋道：“半大吗？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

宋晓泉刚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口道：“我昨天说什么……”他随即啊得一声就要擒住奉溆意不许胡说八道。

奉溆意展臂扣紧了他双肩，将人几乎是提着摆放到了花园里的一座亭下。如今是暮春，花园里花谢了许多，奉溆意伸手比划了会儿景难免觉得遗憾，叹道：“吾家晓泉应当是花团锦簇的才是。”

“我又不是你家花园，要什么花团锦簇？”宋晓泉跳下来，挡着脸道，“不拍不拍，我一共三魂七魄，丢了点就要便变傻子了！”

奉溆意拦住他道：“会这样想才是傻子呢！不都说了，老佛爷都爱照相，她老人家不是好好的寿终正寝？”

宋晓泉扒着他的手臂道：“你不是不爱这些西洋玩意儿吗？怎么想起来摆弄了？”

奉溆意勾了勾唇角：“这是我四叔送我的。郑鸾特地帮我去取的机子。从前在府里他替内眷们照过相，懂这些。”

宋晓泉眼珠打转，问道：“郑管事还挺厉害的。”

“不厉害我会带着到天津来吗？”奉溆意笑笑，“他侍奉我与母亲多年，留府里恐他人不耐，还是继续服侍我比较好。”

宋晓泉听出他话里有话，便只盯着他瞧，想叫他自己说出来。

奉溆意难得没有理会，把管事郑鸾喊了过来，问他胶卷怎么安装。

郑鸾进了花园，瞥了一眼宋晓泉，然后上前拧着手轮示范了下。

奉溆意连连点头，随后缓缓道：“替我向父亲请安后，有没有去撷兰苑？”

郑鸾恭敬道：“撷兰苑一切如旧，陈设一如夫人在时，府内不敢怠慢。”

奉溆意看了他一眼，随后走到镜头后一边打量隔着一层的宋晓泉一边道：“父亲新纳了一位姨太太，扬言要划去撷兰苑中的一片花林，你怎么没说？”

郑鸾一惊，膝盖一弯却被奉溆意拦住：“她怀着身孕，自然面子不同一些。父亲只我一个儿子，确实膝下空虚，多宠让这位姨太太也是人情。你不必顾忌我。等五月我多了个异母弟弟或妹妹后，你替我备厚礼相贺。”

郑鸾忙应诺，奉溆意站直了道：“康有为他们在搞什么兴孔教，乱糟糟的。四叔欺我年幼，想着从我这儿骗些银子给张勋的辫子军使。只怕京津这里的遗老不少也都有复辟的心思，父亲未必不为所动。届时你代我进京贺喜，只说要替我整理母亲遗物，暂留府中留意各方，有何异动及时报给我。这次，不许遗漏分毫。我那个小弟或小妹眼看也快出生了，你这里尽快整理好母亲的嫁妆单子，以及当年宫中赏赐的单子，一并带去。我离京匆忙，也是万没想到有人敢打我母亲遗物的主意。这两件事你须得办妥。”

郑鸾领命退下，宋晓泉躲了半天这会儿绕到奉溆意身后，靠着他的背咕哝道：“你刚才脸好凶，是在骂郑管事吗？”

奉溆意笑道：“很凶吗？是我不笑罢了。”他想到什么，扭头对宋晓泉道，“我们一旦启程前往英国，数年之内怕是不会回来的。待局势稍明朗，我就带你下江南，到我娘面前拜一拜好吗？”

“夫人葬在江南？”宋晓泉疑道。

奉溆意点点头，垂眸道：“确实不合规矩。但她生前得高僧批命，需葬山北水南处。因此我十岁的时候扶灵南下，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外祖父母。我舅舅早逝，二老膝下唯此一女。后来他们合葬一处，我觉得很好。”

宋晓泉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你家中竟会同意，实属难得。”

奉溆意反手抚了抚宋晓泉的腰道：“外祖父宦海失意实因祖父，我娘在奉家也不算如意，如此种种，祖父便也不多勉强。外人看他是枭雄寡厉，然而他对我和母亲实则是很宽容的。”他看着眼前这台相机，叹了一声道，“我娘住的撷兰苑中有一本相册，是她当年进宫陪着老佛爷拍的。好像她没有成婚的时候还挺喜欢照相的。”

“你娘进宫陪老佛爷？”宋晓泉睁大眼睛，“不愧是沈家的女儿奉家的儿媳。”

奉溆意转身抱住他：“宋家的，呃……”话没说完宋晓泉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胡说！”

“你晓得我要说什么？”奉溆意握住他的手，坏笑道，“我是说当年老佛爷六十寿诞，重臣家的小女儿进宫伴驾左右的也有宋家的。那时我娘刚定亲，外祖父是不准备带她进京的，以免惹出闲话。但我娘早在闺中接触了新式思想，一定要进京见一见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外祖父拗不过她，便带着我娘的一个表妹一道进京，希望她们相互约束。后来两姊妹进宫拜见的时候都入了老佛爷的眼，据说她俩虽是姨表相似嫡亲，都是极美的容貌，便都留在了宫中半年多。我那个表姨本来还要指婚给一个贝子，后来不知何故不了了之了。”

“你车轱辘话说了一堆，实则是心虚。奉珧华，你再拿娶我这种话取笑我，我可就不理你了。”宋晓泉皱紧了眉头，“我能陪你开心，却是上不了台面的。你也别再想着要带我去见这个见那个的。旁人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我是什么玩意儿。”

奉溆意也蹙了眉：“我们何须忌惮别人怎么看？我又何曾取笑你了？”

宋晓泉眼睛瞥向一边：“我就算是供人取乐的小唱，就算我现在是在攀龙附凤了，可我也没想过霸占着你……”

奉溆意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抚着宋晓泉的脸颊缓缓道：“那日王夫人来过后，我同你说的话是白说的？我说了我不娶妻只要你，你觉得是玩笑吗？”

宋晓泉的脚步退了退，他听到脚下草木窸窣的声响，周遭好似格外安静。

许久之后，他听到奉溆意说：“我既待你真心，盼你切勿犹疑，也用心爱我。晓泉，你是爱我的，就不要想别的。如今是民国了，讲求人民平等，我和你，你和别人，别人和我都是平等的。”

宋晓泉笑道：“平等，我喜欢这个词。”

奉溆意看他笑得开心，便将人抱起一道来到镜头前，对他说道：“民国的结婚证上已有新人合照了，我们今日也合个照好不好？便是你觉得这些名分别扭，可我们结婚证是已有了的，你就不能不认了。”

宋晓泉看着他，实在无可奈何，摇头道：“奉溆意，你才是傻孩子。”

但最后宋晓泉还是应允了，郑鸾又被召过来，在奉公馆花园里替二人照了一张相。奉溆意特地叫人冲印成小的尺寸，修剪后放进了贴身的怀表里。他又冲洗了一张大的，放在玻璃框中摆在卧室。公馆里养的猫“阿喜”碰落相框，仆人收拾的时候手被割破血染了相片。那天奉公馆里人人噤若寒蝉。奉溆意得知后命人把阿喜抱走，一个人坐在卧室里许久，出来的时候抱住宋晓泉呢喃：“高僧还说我是孤星命，让我远父母远情爱。晓泉，我不信命。”

“晓泉，我不信命。”这句话忽然在脑内震荡，明媚的花园午后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变得黑暗。

宋浴秋挣扎着要找那个抱着自己呢喃的人，要当即告诉他你就是孤星命，不要再做这些无聊无谓的事了。这时耳畔传来陌生的呼唤：“浴秋、浴秋……”

宋浴秋心下一沉，暗想你果然知道了，你果然找到我了。

“浴秋……”庄柯轻拍了拍趴在桌上睡着的人，忽然这人暴起，庄柯不设防之下被扣住脖子按向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