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冷眼(2/2)
“不少人『哗啦哗啦』往你破帽子里扔钢鏰儿、毛票,一天能挣不老少吧?嘖嘖,这营生,比咱坐办公室的来钱快多了啊?”
空气瞬间凝滯了!
杨亮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发白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狼崽,眼看就要躥起来。
大姨和二舅妈脸上的笑容彻底冻僵了,眼神躲闪。
徐建军皱了皱眉,没说话,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仿佛事不关己。
徐淑敏从书页上抬起眼,飞快地瞥了杨帆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隨即又飞快地低下头。
杨帆心里那股火“噌”地就顶到了天灵盖,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把火苗压了下去。他看向徐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平稳得让人心头髮毛:
“嗯,是去了几天。凭点小手艺,挣几个辛苦钱,贴补家用,光明正大。”
他顿了顿,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目光在徐锋那身时髦夹克和亮皮鞋上扫过:
“比不得表哥你,在排灌站办公室一坐,风吹不著雨淋不著,报纸清茶一泡,端的是稳稳噹噹的铁饭碗。这福气,一般人羡慕不来。”
这话明面上听著是自谦和恭维,实则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小针,精准地扎在徐锋最虚的地方——他那份靠爹得来的“福气”。
徐锋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是被人当眾抽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闷葫芦似的穷表弟,嘴皮子这么利索!还敢当著他爹的面暗讽他!
“你——!”他猛地站起来,指著杨帆,声音拔高了八度,带著气急败坏的尖利:
“什么狗屁手艺!那不就是街头卖唱討钱吗?跟要饭的也差不了多少!你爹吹了一辈子响器,到头来还不是穷得叮噹响,瘫……”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爹吹得再好,不还是个穷酸瘫子?你更是要饭的!
“徐锋!你胡说八道什么!”徐建军终於沉声喝了一句,但语气並不算多严厉,更像是走个过场,给亲戚们一个“我管教了”的交代,眼神却没什么温度。
“哥!”杨亮再也忍不住了,像颗小炮弹似的蹦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衝著徐锋怒吼,“你才要饭的!你全家都……”后面更难听的话眼看就要喷薄而出。
“杨亮!”杨帆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弟弟的后脖领子,力道大得差点把杨亮拎起来,硬生生把他按回条凳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眼神凌厉地瞪了杨亮一眼:“闭嘴!跟没见识的人吵吵,跌份儿!”
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向徐建军和李秀珍,声音依旧平稳,却像裹了一层冰壳子,冷硬得硌人:
“大姨夫,大姨,表哥可能是听风就是雨,或者对民间艺术有点误解。街头卖艺,自古有之,下九流里也是靠真本事吃饭,挣的是乾净钱,不丟人。”
他目光扫过一直沉默装木头的大舅,又看了看脸色訕訕、想开口打圆场又不敢的二舅和二舅妈,最后钉在徐锋那张因为愤怒和羞恼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种地的、做工的、吹响器的,都是凭力气、凭能耐吃饭,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我爹的营生,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堂堂正正,我敬重他!”
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锐利如刀:“至於我杨帆以后走什么路,吃哪碗饭,不劳表哥您费心。这路,我自己趟;这饭,我自己挣!”
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硬是把徐锋噎得直翻白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开了染坊,嘴唇哆嗦著,愣是憋不出一个屁来。
徐建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李秀珍赶紧打著圆场,声音乾巴巴的: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都少说两句!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帆子,亮子,快坐下吃瓜子!吃!”
她抓了一把瓜子硬塞过来,试图用物质堵住尷尬的源头。
接下来的气氛,比冰窖还冷。
午饭虽然摆上了桌,菜色明显比平时丰盛不少,但杨帆和杨亮都吃得味同嚼蜡。
大姨一家和大舅,几乎没人再主动跟他们兄弟俩说话,眼神都刻意避开。只有二舅妈和二舅,顶著压力,偶尔小心翼翼地夹点菜到他们碗里,小声劝著“多吃点”。
徐淑敏倒是又偷偷看了杨帆好几眼,眼神复杂,似乎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勉强扒拉完碗里的饭,杨帆立刻拉著杨亮起身告辞。
二舅妈还想像征性挽留:“再坐会儿吧,喝口水…”
“不了,二舅妈,”杨帆脸上掛著疏离的淡笑,“家里还有事,爹娘等著呢,得赶紧回去了。”
走出二舅家的篱笆院,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屋內的阴冷。
杨亮还气鼓鼓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胸脯一起一伏,像只愤怒的小牛犊:
“哥!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那个徐锋,就是个王八蛋!你干嘛拦著我!我非得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
杨帆推著自行车,脚步沉稳地走在鬆软泥泞的土路上。
他拍了拍弟弟紧绷的肩膀,脸上没有一丝愤怒,反而有种看透世情的淡然,甚至带著点调侃:
“亮子,跟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较真?犯不上!打嘴仗就算贏了,除了把自己气得肝疼,你能得著啥?两斤瓜子还是三句好话?屁用没有。”
他停下脚步,看著弟弟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有力:
“记住,咱的脊梁骨,不是靠骂人挺直的。咱不靠他们鼻孔里那点气儿活著,也犯不著看他们那张阴阳脸。咱自己个儿爭气,把日子过好了,过得比他们都红火,那才是真本事!”
“那才叫解气!”他顿了顿,坏笑一下,“到时候,让他们眼红得半夜爬起来啃炕沿,那多有意思?”
杨亮听著哥哥的话,看著他脸上那混不吝却又透著强大自信的笑容,心里的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虽然还憋屈,但那股子想拼命的劲儿没了,只剩下对哥哥的心疼和一种说不出的、跟著哥哥混准没错的信赖感。“哥,我懂了!”他用力点头。
回到家里,杨帆没歇著。
他脱下那件沾了土气和亲戚家“贵气”的旧袄,打盆凉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然后,他径直走进那间隔绝了午后阳光的冰冷耳房。
冷寂,反而让他头脑无比清醒。他重新坐在冰凉的炕沿上,翻开笔记本,拿起那支同样冰凉的钢笔。
这一次,笔尖落在稿纸上,带著一种压抑后爆发的、近乎锋利的力道!
他將徐锋那张刻薄轻蔑的嘴脸、大姨一家那无声却更伤人的优越感、大舅沉默的冷漠、二舅妈欲言又止的为难……
所有这些亲戚“馈赠”的屈辱和冰冷,仿佛都化作了笔下燃烧的燃料!
他仿佛看到刘慧芳在震耳欲聋的细纱车间里,额角滚落的汗珠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到她面对王亚茹那医生冰冷审视、如同看待某种不合格標本时的眼神时,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写得飞快,字跡不再是之前的工整,力透纸背的狠劲!
仿佛要把所有的憋闷都倾注到刘慧芳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让她替自己,也替无数像自己一样被轻视的人,在纸面上挺直脊樑!
杨帆的心神彻底沉入了刘慧芳的世界。那些来自血缘亲戚的刺骨寒意,似乎正被笔下这个虚构女人所散发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热力,一点点驱散、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