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清浊两途皆不取,樊笼之內觅虎臣(1/2)
清晨的微光刚刚刺破窗纸,刘奚正坐在案前,校对著一卷前朝的古籍。
坊间的寧静被三声叩门声打断。
篤、篤、篤。
刘奚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开门。
门外停著一辆牛车,车旁站著两人,皆著皂色襴衫。
为首的一人年纪稍长,嘴上蓄著短须。
“请问,此处可是刘奚小郎君的住处?”
来人的语气很是客气。
刘奚頷首:“我便是。”
那人神情顿时鬆弛下来,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
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也热络了许多。
“別紧张,”他摆了摆手,“在下陈康,在尚书省里当差,说起来,咱们以后就是同僚了,我也是位令史。”
身旁那个年轻些的吏员,则安静地捧著一个文书匣。
陈康接过文书匣,取出一卷扎好的竹简,郑重地展开。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庄重的语调念道:
“度支曹郎钟雅上启,言刘奚,洛阳开阳里坊人士。少而有贤名,笔札敏赡,文法可任。台议以为可使於令史之职。今辟刘奚为尚书令史,权隶度支曹,入台听使。奉到辟命,谨当期诣省,试满一月,以功过为簿。”
念罢他將竹简仔细卷好,亲手递给刘奚,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
“小郎君,机会来了。”
陈康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刘奚的胳膊,“三日之內,卯时之前到尚书台南门,別误了时辰。”
“你头一天去,能多早就多早。先到南门旁的值房来寻我,记住我叫陈康。我得领著你先去造吏员名册,然后领取自己的小印。”
他指了指自己腰间掛著的一块印。
“这东西金贵。没它,你就是尚书令的亲儿子,也休想踏进那道门一步。”
陈康一字一顿地说完,爽朗地笑了一声,便转身登上了牛车。
牛车启动,车轴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缓缓驶离。
刘奚站在原地,晨风灌入衣袍。
他握著手中的竹简,上面似乎还残留著陈康手心的温度。
尚书令史,这四个字在旁人听来,分量十足。
同样的官名,在不同时代的贵重程度也不一样。
再过几百年,这虽是流外官,不入九品,但却是入流的预备役。
只要考核通过,便能转为堂堂正正的流內官。
相较於地位卑贱、永无出头之日的胥吏,这无疑是一个能摸到青云之路的绝佳起点。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
院內的眾人纷纷前来道贺,脸上洋溢著真诚的喜悦,“这可是尚书台的令史,天子脚下,中枢之地,十足的官身啊!”
在他们眼中,这已经是一个十品芝麻官,是这些凡俗之人需要仰望的存在。
刘奚一一还礼,他没有在眾人的恭维中停留太久,而是叫上了周广宗,让他陪著自己去了一趟伯父刘玄的家。
礼物是早就备好的,一坛上好的吴兴郡產的若下酒,並一块用油纸细包好的腊肉。
刘玄的家宅並不奢华,却处处透著洁净。
他正在庭中修剪杂草,见到刘奚提著东西进来,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阿奚,你这是做什么?
刘奚恭敬地將礼物放下,“今日之成就,全赖伯父帮助。这点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才得了官职,俸禄还没发下来,倒先学著送礼了。”
刘玄欣慰地看著他,点了点头。
刘玄朝內堂扬声道:“夫人,阿奚来了。今晚的晚宴,便有劳你亲自去庖厨操持一番。”
內堂传来一个温婉的回应:“知道了。”
刘奚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阻止道。
“万万不可!侄儿前来拜见,怎敢劳动伯母大驾。”
在当时,主母亲自下厨,是招待身份对等或极其尊贵的客人才有的最高礼节。
刘奚作为晚辈,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
刘玄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阿奚,坐。从你接到任命文书的那一刻起,便不再仅仅是我的侄儿刘奚了。”
“所以今日,不单单是家宴,而是接待同僚的宴请。”
过了一会,食案上的菜餚已经微凉,显然今晚的重点並非饮宴。
除了周广宗拿了些肉跑到外面埋头吃以外,二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些吃食上面。
刘玄亲自为刘奚斟满一杯酒,陶製耳杯在他粗礪的手中显得十分小巧。
他看著眼前的侄儿,眉宇间有少年人的英气,更有超乎年龄的沉静。
“阿奚,”刘玄开口,声音里带著复杂的感慨。
“我们刘家,自隨先帝入洛,出的不是武人,就是守业的庸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族里竟能出一个让你我都始料未及的……文人,名士。”
刘奚双手捧杯,向伯父的方向微微倾了倾,作为回应。
“伯父谬讚。洛水那点虚名,哪里能算得上名士。清谈误国,文人无甚大用,若真能自己选,我倒想去军府里谋个前程,凭实打实的军功说话。”
“投笔从戎?糊涂!”
刘玄將手中的耳杯在食案上重重一顿,几滴温热的酒水溅出。
“你当这是前汉,高祖皇帝以亭长之身都能提剑取天下?时代变了,如今是士族的天下,讲的是清浊之分!你可知何为清,何为浊?”
见刘奚不语,刘玄的语气稍缓,但沉重感却不减分毫。
“生而高门,便是清流,哪怕是紈絝子弟,起家也是清贵的官职。而寒门庶族,一旦沾了吏事和军府,便入浊流。军功听上去豪迈,可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你斩的每一个首级,都让你身上的浊气更重一分,离清流更远一步。”
身为一名老禁军宿卫,刘玄很清楚其中的门道。
谈到此处,他甚至捏紧了拳头。
在这个世道,越干实事,越是被人鄙视。
“你在尚书台做令史,不是一辈子俯首案牘,踏入浊流,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跃入清流!”
刘玄眼中闪烁著谋划的光芒。
“尚书台,就是唯一的跳板。一旦你身在其中,便有两条路可走。”
“尚书台是天下文书匯总之所,你能藉此州郡太守,或是手握兵权的內外诸王府长史。得了他们的赏识,一纸徵辟文书,便可让你出任他们的主簿、参军。”
刘奚听完,沉吟片刻,没有立刻附和。
而是拿起自己的酒杯,看著杯中晃动的酒液,缓缓说道。
“伯父,这条路,听上去像是藤萝附於乔木。乔木高,则藤萝可攀天。但若乔木一倒……”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这是一条將命运繫於他人身上的路。
攀附他人,如果攀附错了人,那下场可就惨了。
这种事情在这些年屡见不鲜,有些士族投资错了那些司马家的宗王,输了就是万劫不復。
刘玄眼中闪过浓烈的讚许:“不错,所以还有另外一条路。”
“你在度支曹任职,每日经手的便是钱粮军需、救灾賑恤的实务。这些文书,便是你的功劳簿。只要你做得好,不出差错,你的上官,无论是郎中还是僕射,都会在年末的考课中为你记上一笔。这份考课到了吏部,便是你的资本,可以转为都令史,正经的官身。”
“唉……”刘奚却发出一声长嘆,如同一盆冰水浇下。
这声嘆息,让刘玄心中的热切瞬间冷却。
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无论捷径还是正途,最终都要从吏转为官。
这中间,隔著一道天堑,那就是九品中正的品评。
九品中正制,品评士人,依据三条:家世、行状、才干。
吏部授官,皆以此为准。
刘氏早已不是高门,刘奚又出继了给了別人,而非袭爵。
乡品註定高不了,最多就是个中下或者中中。
“所以伯父,这也是条死路。我的考课功劳再厚,到了吏部那里,最多换来能吏的讚誉和百十石的赏钱,但想凭此跨入官的门槛,绝无可能!因为在他们眼中,吏的功劳,只能用来升吏的职;而官的位置,是为官的子弟准备的。”
刘奚对此有很清晰的认知,老老实实苦熬不知道多久才能转为官。
如钟氏、荀士的子弟,一进入中枢就是郎官,熬几年外放就是县令太守,然后再回到中枢。
比如荀蕤抱怨的清贵郎官,那可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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