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夜火悲风(2/2)
雅克隨著人流走过,几乎能感受到空气都在颤抖。那不是风,而是无数生命在消散时留下的余音。
街巷两旁,王都的居民们早已涌出。
他们得知兽人溃退的消息后,哭声与笑声交织,祈祷与拥抱此起彼伏。
有人跪地亲吻石板路,有人抱著亲人泣不成声,有人举起孩子仰天大喊,声音撕裂在夜空下。
这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被从绝望深渊里拉起的本能释放。
雅克走在其中,却只觉得胸口愈发沉重。
他看著这些劫后余生的面孔,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那是一条安静的石板街,母亲常在门口晾晒衣物,妹妹会追著他跑过巷子。
父亲沉默寡言,却会在晚餐时多给他一块肉。那是温暖而琐碎的日子。
可在那场劫掠中,一切都灰飞烟灭。
父亲倒在穀仓前,母亲与妹妹被火焰吞没-那场烈火將整个村子吞噬,而他只能在血与烟中跟跪逃出。
如今,望著这些庆倖幸存的人们,他心底却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
別人的家还在,而他的家,早已不存在了。
旁边的老兵伸手轻拍他肩膀,示意继续往前走。雅克低下头,紧紧住担架把手,指节泛白。
哈尔的户体沉沉压著,仿佛把他往地里拉,穿过几条狭窄街道,他们把担架送到一处教堂白布早已铺满台阶,火烛摇曳,把这一片照得冷得发白。雅克和同伴小心地放下担架,手却僵硬半天没鬆开。
耳边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
“听说是那位军团长大人拼死率军挡住了三大氏族的正面衝击—”
“还有人亲眼看到,他把兽人的首领斩了。”
“若不是他带著大军来援,王都恐怕就撑不了几日了—”
声音不高,却隨著夜风在街道间不断蔓延,人们彼此低语,土兵们默默点头,那些话像火星一样,点燃了每个人胸口的余。
雅克没有抬头,只是安静地听著。
他忽然意识到,城里的平民们与士兵们看待这一战的角度完全不同。
对於平民而言,他们看到的是王都倖存,是希望重新点亮。
可对於土兵而言,他们看到的却是户堆与血泊,是无数牺牲的战友、无数付出的生命。
他缓缓直起身,望向远处的城墙。
王国的旗帜依旧竖立,在风中猎猎作响。
雅克没有开口喊什么,也没有说出心里的痛,只是沉默注视著。
那旗帜在夜色里,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依凭。
夜色逐渐加深。
南门外的原野依旧翻涌著血色余波,在提醒所有人:这场胜利,並不是凯歌,而是以尸山血海换来的喘息。
雅克被编入的倖存队伍,被安置在城墙下的一片临时营地。
帐篷匆匆支起,地面仍残留著白日血战的痕跡,泥浆尚未乾透,踩上去时会发出黏腻的声响,他坐在火堆旁,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盔甲破损斑驳,几处裂缝还渗著血水。火光摇曳,把肩头那道狞的伤痕映得触目惊心。他没有力气去处理,只是呆呆望著火星。
周围的士兵同样沉默。
有人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积存的血水和泥浆,呆呆盯著湿漉漉的双脚;有人小心翼翼地擦拭染血的长剑,动作缓慢到近乎机械;还有人只是著木製的护身符,眼神空洞。
雅克认得他们。
坐在对面的安东,来自王都附近的农户,他的弟弟在白日的衝锋中倒下,尸体还没能抬回,右手边的拉斯,平日总爱讲粗俗笑话,如今连张口都费劲,只是偶尔低声咳嗽,血腥气混在声里。
营地静得嚇人。偶尔传来压抑的啜泣,很快被夜风吹散。
“雅克。”安东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石摩擦,“你觉得这仗我们算是贏了吗?”
火堆啪作响,火星四溅。没人立即回答。
雅克喉咙发紧,想开口却硬住。
王都是保住了,兽人大军被击溃,可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哈尔僵冷的面孔、无数倒下的身影,还有那片血海般的原野。
他终於低声道:“也许吧。”
沉默再次笼罩。
片刻后,拉斯闷声笑了一下,笑声沙哑:
“不管算不算贏——至少咱们还活著,还能坐在这火堆边。””
那笑声听来比哭还难受。火光下,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空洞的黑潭,深不见底。
雅克忽然意识到,他们和自己一样,已经失去了太多。
家人,朋友、同袍有的人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却依旧坐在这火堆旁,手里握著残破的武器,等待新的命令。
帐篷外,夜风捲来,吹动帅旗下残破的布面。土兵们都抬起头,望向那片猎猎的黑影。
没有呼喊,也没有誓言,只是那一瞬的目光,让雅克心口发紧。
或许他们早已麻木,可在看到那面师旗时,仍会本能地紧剑柄,雅克低下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幣。
那是妹妹生前缝给他的,如今被血泥染红。他把它在掌心,指节发抖,却没有鬆开。
一一他忽然明白,支撑他们活到现在的,並不是所谓的胜利,而是彼此之间那份无法割捨的执念。
火光渐渐暗下,夜色笼罩整个营地。
有人靠著残破的矛柄沉沉睡去,有人蜷缩在破毯里颤抖。
雅克仍睁著眼,听著远方鼓面的沉闷声在夜里飘荡,那声音不像军令,更像为无数亡魂敲响的丧钟。
夜更深了,营地里安静得只剩下火堆的啪声。
偶尔有士兵在梦中低声呼喊战友的名字,很快被夜风吹散。
雅克的身体因过度劳累而酸痛,眼皮越来越沉重。
火光摇曳,他的思绪渐渐模糊。
在迷离的幻梦中,他仿佛回到了故乡的村子。
那条熟悉的石板路上,妹妹追著他笑闹,母亲在门口晾晒衣物,父亲从穀仓里抬出一袋袋粮食。
阳光洒下,空气里没有血腥,只有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可这片温暖的景象很快被烈火吞没。
火光捲起,屋舍倒塌,父亲倒在穀仓前,母亲与妹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雅克在梦里挣扎著衝过去,却始终被浓烟和火焰隔绝。
他听见战鼓声轰鸣,听见兽人的咆哮扑来,隨后视野猛然一黑。
他惊醒过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冷汗渗岑。篝火已经快要燃尽,火星在灰烬里忽明忽暗。
身旁的安东与拉斯都已经睡著,呼吸沉重,脸上带著尚未乾涸的泪痕。
雅克抬起头,看见远处的教堂台阶上,有人点起一排蜡烛。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摇曳,仿佛为整座战场的亡魂守夜。
几个平民跪在那里祈祷,声音低沉却连绵不绝,城墙之上,守军们依旧佇立。他们疲惫到极点,却没有一个人敢离开岗位。
火把的光映在他们的脸上,那神情混合著悲与倔强。
雅克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下意识摸到怀里的那块布巾。他紧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明白,这场胜利背后的代价无人能抹去。
那些户体、那些血与泪,会像阴影一样伴隨他们一生。
可同样,他也明白,只要还有人举著帅旗,只要还有火光没有熄灭,他们就必须继续活下去。
夜风呼啸而过,吹动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
那声音不像吶喊,更像是战死者未散的低语,在黑暗中迴荡。
雅克低下头,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疲惫终於压倒了身体,他在血腥与火光的余中缓缓沉入睡眠。
梦境与现实交织不清,他仿佛仍能听见远处战鼓低沉的迴响,那声音在胸腔深处震盪,像未曾停歇。
可当黑暗再度笼罩时,他的心口却涌起前所未有的炽热。
黑夜终將过去,而黎明必將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