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用心如日月(1/2)
林培森案像江上一时掀起的风浪,很快又淹没在上海滩一阵一阵的潮水中,因为新闻实在太多了。
从五月开始的罢工潮就不曾彻底平息过,如今落叶金黄,宋浴秋还在跑相关的新闻。
大概是出于对左净生这样的人群的好奇,他尝试以报人身份接触上海总工会和工人纠察队的头目,组稿声援工人运动,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他回到报社,有心要请教邵主编问题,却见平素一向简朴的邵主编难得穿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哔叽西装,前两天断了的眼镜腿此刻也安安分分地架在他脸上。大概是宋浴秋打量他的时间过长,邵闻天盖上钢笔抬头问道:“有什么事?”
宋浴秋看他头发亦梳得一丝不苟,下意识道:“主编下班有约吗?”
邵闻天蹙了蹙眉,看着他手上的稿子道:“那是我的私人时间,无须向你交代。拿过来吧。”
宋浴秋“哦”了一声,邵闻天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冷淡,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于是清咳了一声道:“我有一位朋友是卢吴公司的古董经纪,邀请我去赏鉴一组名画。”
“一组?什么画啊?”宋浴秋早知道邵闻天学问很好,忙不迭又吹捧道,“早就听说主编工书画了……”
邵闻天笑道:“你别拍我马屁了。我家确实原有家学,但到我这代仕途无成,艺学也断了,惭愧得很。这次可是奇珍,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是画马第一人韩干的一组骏马图,更难得的是他师父曹霸的八马图居然也得见天日了。我家曾经也藏有一幅韩干的画,祖父病重为筹药费不得已卖了。”
宋浴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追问道:“那画、画是你家卖掉的?”
邵闻天起身倒了杯水,笑道:“哪有这样的福分?那组画是原藏在宫里的珍宝,若不是这次京中有人拿出来卖了,我们都不晓得原来早被慈禧赐给奉定初了。”
这一下宋浴秋更确定了,急道:“主编,你,你去哪里看画?”
邵闻天随口道:“就在卢吴公司的办事处啊,南京路……”他转过身道,“你喜欢韩干的画?”他语气里充满不可置信的意思,当然不敢相信宋浴秋这小子还是个懂行的。
宋浴秋挠挠脑袋,支吾道:“没,就听说过。”
“听说过也不容易了,寻常人不认得这位大画师。”邵闻天想了想,踌躇道,“只是我受人所邀,不好再带人过去。下次如再有机会,我带你过去掌掌眼如何?”
宋浴秋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懂这些的,不必去看。”说着他便指指主编手里的稿子,“我下午都在,要改的话您随时找我。”说完他便绕回了自己的工位,安安分分地坐了下来。
过了好久,邵闻天走到宋浴秋面前,宋浴秋以为他来送还稿子,却不成想邵闻天道:“我方才给我朋友去过电话了,他同意我带你一道过去。只是京中卖家颇为神秘,也不欲张扬,咱们看过了便好,不走漏消息。”
宋浴秋大喜,又强忍着矜持道谢。邵闻天用颇为赞赏的口气道:“如今崇尚新风,年轻人学白话文用派克笔,只怕很快都不会写诗画画了。你若真的喜欢,也是件好事。”
宋浴秋心虚地应着,也连忙挂了电话给庄柯,将晚上的约会延后一天。
等到了下班的时候,宋浴秋跟着主编一道搭电车去南京路,两个人却先在永安百货前下了车。邵闻天与这位朋友许久未见,今日能得此机缘一观名画,便想着带份礼物过去。他担心宋浴秋过意不去,便只说是自己要买个东西。宋浴秋知他外冷内热,心中十分佩服大哥明英识人的本领。
等进了永安百货的大楼,两个人直奔三楼钟表区。邵闻天挑选了一条表带准备送给朋友。在等候包装的间隙,宋浴秋问道:“主编去上面的天韵楼看过表演吗?滑稽戏、魔术什么的。”
邵闻天摇摇头:“不曾去过。”
宋浴秋便道:“那下回便由我请主编到楼顶去看看,这里的魔术表演很棒。我们还能坐在绮云阁俯瞰全城。”
邵闻天笑道:“那是你们年轻人的爱好,你与自己的朋友看去才是。”
宋浴秋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身旁还有一位友人模样的男子陪伴。
虞西敏刚同人在大楼最上面的绮云阁喝过茶,坐着升降机下去的时候想起父亲的生日快到了,便停在三楼准备买份礼物回去。
三楼有名贵的钟表和珠宝,挑中了自有专人送去府上。
虞西敏的眼神掠过橱窗,宋浴秋甚至听到了他身旁友人的调侃:“是哪家小姐得虞郎青眼?”
虞西敏低头说了什么,大概是说在挑送父亲的生日礼物,那人便大笑道:“在下失言,既是伯父寿辰,我作为晚辈也当表示表示。”
两个人还在推让着,邵闻天的东西包装好了,店员殷勤地送来。
宋浴秋收回目光,虞西敏却在这时回头看到了他。
没等宋浴秋和邵闻天离开,身后便传来虞西敏的声音:“宋浴秋,许久未见了。”
宋浴秋转过身去,笑了笑:“虞律师事忙,确实难得一见。”
虞西敏随即向邵闻天伸出手去:“您好,虞西敏,法租界律师。”
邵闻天自然听说过虞西敏的名字,一时微讶,连忙握手道:“您好,鄙人邵闻天,系《晨报》主编。”
虞西敏确认了他的身份,微微颔首道:“原来是邵主编。”随后又笑着打量眼前二人,“想来贵报气氛融洽,叫人羡慕。”
随他一道来的友人也走上前打招呼,宋浴秋听他自报家门才知道此人就是湖州纱业大王家的刘光吾,也就是之前犯事的那位刘承业的兄长。
宋浴秋对刘光吾其人有过耳闻,知道他年纪轻轻承继家业,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物。据说他与国民党内高层交往甚密,是广州政府在江浙的大金主之一。这样一个青年才俊,与虞西敏相处起来却是十分随意。宋浴秋想到此前调查过,他二人不但有亲,又同在索邦大学求学过,难怪有这样的情谊。
刘光吾不过是抽空与虞西敏小聚,见虞西敏另有熟人在此便离开了。
宋浴秋也不知道要同虞西敏说什么,倒是邵闻天进退得宜,向虞西敏表明了去意。虞西敏听到他们要去赏画,难免用戏谑的目光看了一眼宋浴秋。
邵闻天并未说明是什么画,虞西敏便又问道:“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画?”
宋浴秋知道他方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没好气道:“与虞先生无关,您慢慢挑选礼物,我们先走了。”说着便示意邵闻天离开。
邵闻天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边走边点头示意虞西敏,然后跟着宋浴秋匆匆走下了楼梯。
等到了深夜宋浴秋回到自己住处,在卢吴公司看到的那幅长长的卷轴仍然映在他眼前。
那是以画马着称的唐代画家韩干的名作,六匹骏马体态矫健、神情昂扬,颇具盛唐气象。卷轴之上还有历代藏家的题首、题跋,最新的那枚印章是“珧华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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