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往事（1/1）

罗钢从军官后面探出头，想再看萧建军一眼，一瞥之后又猛地收回。他惊觉车里的小孩竟是萧强 —— 萧建军的儿子，那个曾把他书房弄得一团乱的孩子，自那件事之后，已有八年多未见。当年的小萝卜头，如今已长成大小伙子。罗钢闭眼回忆与萧强在草坪相识的模糊记忆，意识到萧强的轮廓间有萧建军年轻时的影子，难怪初见时觉得眼熟，还错认成下部队时见过的战士，听了英模报告会后迁怒於他。

罗钢偷偷从值班军官与窗户的狭小缝隙张望，贪婪地盯著萧强的身影。这孩子身形像他老爸一样厚实，脸上神情更为灵动，在暗淡车內，眼睛锐利，顾盼间神采飞扬，与萧建军的沉稳截然不同。罗钢心想，这娃天生是当军人的材料，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念头。

哨兵检查完证件准备放行，罗钢悄悄拉了值班军官，小声交代几句。值班军官让轿车稍等，跑步过去叫出萧建军，凑到耳边告知。罗钢看到萧建军身体猛地一抖，刷地看向值班室，他急忙收回。

萧建军让田胜英送萧强去医院办出院手续，自己则要处理些事情。他整理衣服，今天陪萧强检查身体，穿的便装让他很不习惯。

进入值班室，正襟危坐的罗钢映入眼帘。萧建军立正敬礼：“军区后勤部后勤参谋萧建军，向首长报到！请指示！” 罗钢克制住迎上去的衝动，起身摆手：“萧蔘谋，有项任务交给你，先跟我回家。” 罗钢心想，萧建军还是不肯叫他老军长，看来没有原谅自己，两人之间只能用这种方式交流了。萧建军立正回应：“是！保证完成任务！”

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到了罗钢家门口，门虚掩著，这是罗钢以前立下的规矩：工作上的事，谁都能来家里找他，所以从不锁门。罗钢的老伴看到萧建军，激动地叫起来，拉著他问长问短，眼泪汪汪。罗钢皱著眉头干涉：“好了好了，要嘮叨待会儿再嘮叨，我和建军谈正事呢。” 老伴喜滋滋地说去买菜买酒，罗钢大半年没沾酒了，今天建军来了，爷俩好好嘮嘮。萧建军想拦住，看到罗钢眼中的祈求，便放开了手。罗钢心情豁然开朗，乐呵呵地把萧建军带进书房。

书房里气氛寧静，却又渐渐变得怪异。罗钢先打破沉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 65 年，那时让你给我当警卫员，你还不满意…… 一转眼，23 年了。” 萧建军自嘲道：“那时年轻气盛，就想下部队，给首长当警卫员，也是革命需要，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么。”

罗钢感慨：“你始终不肯再叫我老军长了，一直都还在生我的气啊。” 萧建军回应：“我哪敢生您的气，您可是军区司令员，我只是个小小的后勤参谋。”

罗钢陷入回忆：“66 年，你还记得吗，那时我被关进牛棚，如果不是你偷偷给我送饭，我可能就饿死了……72 年，我下部队检查训练情况，一个新兵扔的手榴弹掉进弹药箱，是你把我踹飞老远，然后奋不顾身铲起一抱手榴弹就丟进避弹坑，自己扑在其他弹药堆上…… 你想没想过，要不是运气好，那颗冒烟的手榴弹恰好被你剷出来，丟进了避弹坑，就凭你的小身板，扑在弹药堆上还不被炸得粉碎？” 萧建军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你的警卫员，保护首长的安全是我的职责。”

罗钢接著说：“是啊，你立了大功…… 可是你却告诉我，不愿意继续给我当警卫员了，想要下部队去，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你再给我当几年警卫员，就可以待在机关里了？” 萧建军语气平淡又苦涩：“我那时就跟你说了，我只想当一名战士，保家卫国是我的光荣使命！结果最后，我还是进了机关，当了一名后勤参谋。”

罗钢情绪激动，用力拍著沙发扶手：“保护我的安全就不是保家卫国了？岂有此理！你硬要下部队，好吧，下部队就下部队，班长当了三年，排长当了四年，后来当了连长，就跑到越南去，到尸山血海里走了一遭，差点没把命丟了！” 萧建军也激动地吼起来，眼中泪光闪烁：“我是差点把命丟了，我的战友们却是真的拋弃妻子，把生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我最好的朋友，我亲眼看见他被越南人的炮弹炸成了碎片，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罗钢咳嗽几声，低下头，声音微弱：“我当然知道，我打了一辈子仗，怎么会不知道！上了战场，你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个道理有谁比我更清楚！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受了重伤，被收尸队抬下来的时候，我有多么担心吗…… 我当天晚上，一晚上都没有睡著，当年红卫兵批斗我的时候我都是说睡就睡，从不失眠，可是我听到你还活著的时候，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著！”

萧建军泪流满面，失態地狂吼：“这就是在我们得到奉命反击的前夜，你把我调入军区后勤部的理由？你想要我远离战爭，所以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让我当了逃兵？你知道我在接到调令的时候，战士们用蔑视的眼神看向我的时候，离开时没有一个人送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今后再也没脸去见他们，再也没有资格去见他们！而且有许多战士，我也永远地见不到了！你毁了我的希望，毁掉了我作为军人的尊严！人人都知道，萧建军在衝锋前夜，当了一个可耻的逃兵！”

罗钢乾瘦的手紧紧抓著扶手，青筋暴起：“你已经做出牺牲流过血了！你尽到了军人的职责！你受伤住院，伤好了以后因功提拔，这难道不正常？” 萧建军疯狂地吼道：“这个话你对那些牺牲的战士们说去，你看他们会怎样回答你！为了保护我，你就把我调到军区后勤部，这样可以保住一条小命，像条狗一样的活著？然后，你又因为这份调令违背了你一生的作人原则，心中自责，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一贯正確，就將我上军校的申请一次次的驳回，让我干到四十多岁，还是个后勤参谋？”

罗钢身子摇晃，一下垮了下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这样想过。” 萧建军精神疲惫，压抑多年的情绪爆发后，只剩无尽疲惫：“没有想过？这话你自己信不？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的脾性我早就一清二楚！”

罗钢右手抚著额头，掩饰泪水，猛然抬头：“可是，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把你调出来！因为，我这辈子没有一个儿子，你就等於是我的儿子！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半夜偷偷给我送饭的那个小伢子，我不能眼睁睁看著你去送死！我不能看到小文没有了丈夫，萧强没有了爸爸，而我，失去一个儿子！我做不到！”

萧建军正要反驳，眼前却闪出萧强的影子。想到儿子，这个延续自己生命火种的希望，为了他，自己什么都愿意干，哪怕违反原则！今天要不是安全过关，他发誓会动用所有力量，让萧强平安无事。军人，首先也是人，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萧建军颓然跌坐在沙发里，问道：“说吧，你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