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地沟里的钥匙（1/2）

夜幕，是苏州河最好的遮羞布。它掩盖了河水的污浊，模糊了岸边堆积如山的垃圾，也將那成百上千条破败舢板上的哀苦，一併吞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苏明远换上了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散发著霉味的短衫，脸上抹著锅底灰，將自己精心修剪过的头髮揉得像一团乱草。他对著一瓢浑浊的河水，端详著自己陌生的倒影。镜中的人，眼神里带著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厉，曾经那个养尊处优的苏家少爷，正在被这片浮动的贫民窟，迅速地腐蚀、重塑。

“你確定要去？”沈砚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著一丝担忧，“这条路，一旦踏出去，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回头？”苏明远苦笑一声，声音沙哑，“砚之，你看看外面。我们的世界，早就被烧成一片白地了，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言？我现在只想著，怎么在那片白地上，给周敬尧，也给我自己，挖一个足够深的坑。”

他不再犹豫，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野猫，灵巧地跳上另一条船的船板，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那片由船只和木板构成的、水上的迷宫之中。

按照记忆中父亲偶尔提及的线索，苏明远穿过了大半个混乱的闸北区。这里的空气里，除了贫穷的酸臭，还多了一股鸦片的甜香和廉价脂粉的腻味。最终，他在一条连路灯都没有的、泥泞的后巷里，找到了一家名为“忘忧”的茶馆。

茶馆里灯火昏黄，烟雾繚绕，空气中充满了汗味、茶水味和劣质菸草混合的刺鼻气息。打赤膊的汉子在高声划拳，面容姣好的流鶯在对客人暗送秋波，几个穿著长衫、眼神却像狼一样警惕的男人，则在角落里，低声交谈著什么。这里是三教九流的匯集地，是城市阴影下的交易所。

苏明远径直走向柜檯，对一个正在算帐的、留著两撇鼠须的伙计低声说道：“我找黄老板。苏家的故人。”

伙计抬起眼皮，用一双精明的眼睛將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在评估他这身行头和他口中的“苏家”之间，那巨大的反差。他没有多问，只是朝里间努了努嘴。

苏明远推开一扇油腻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八仙桌，一个脸上布满麻子、身材却异常精悍的中年男人，正独自一人，就著一碟茴香豆，自斟自饮。

他就是麻子黄，一个在青帮和日本人之间左右逢源、专做一些“不上檯面”生意的地头蛇。苏家当年的一些货物运输，遇到麻烦时，偶尔会请他出面“疏通”。

“苏家？”麻子黄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鼻腔哼出了这两个字，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哪个苏家？上海滩姓苏的，比黄浦江里的死鱼还多。如果是苏恆茂那个老东西的苏家，我劝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他家现在，比我这碟茴香豆还凉。”

苏明远的心一沉，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他拉开椅子，在麻子黄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

“我父亲是死了。”苏明远的声音平静而出奇，“但苏家的名號，还没死。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敘旧的，是来谈生意的。”

麻子黄这才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著他。他看到了一张年轻、但写满了疲惫与仇恨的脸。这让他有些意外。

“生意？”他笑了，露出满口被烟燻黄的牙，“苏大少爷，你怕是还活在梦里。你现在能拿出什么来，跟我谈生意？你口袋里那几个钢鏰儿，怕是连这壶茶钱都付不起吧？”

“我现在是没钱。”苏明远坦然承认，“但我能给你一个，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发大財的机会。”

“哦？”麻子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鯊鱼，“说来听听。”

“我要印一批东西。”苏明远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沉稳，“不用多，几百张，巴掌大小。內容很简单，就是揭露一个大商號卖假货的传单。我要你找一个手艺最好、嘴巴最严的印刷师傅，今晚就要。另外，我还需要一个『老鼠』，一个对华懋饭店了如指掌的『老鼠』，最好是能钻进通风管道里的那种。”

麻子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盯著苏明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苏少爷，你这可不像是在揭发什么假货。倒像是在……玩火。”

“玩火，总比被人当柴火烧了强。”苏明远的目光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我没时间跟你绕圈子，黄老板。周敬尧和日本人，是怎么把我们苏家吃干抹净的，你比我清楚。他们今天能这样对苏家，明天就能这样对你。他们的胃口，永远填不满。”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象牙制的印章，上面刻著“苏恆茂”三个字。这是他父亲的私印，也是苏家商號信誉的最后象徵。

“事成之后，苏家在瑞士银行，还有一笔谁也不知道的备用金。”苏明远的声音里，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诱惑，“数目不大，但足够让你在法租界买下一整条街的店铺。这枚印章，就是信物。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不信它。”

麻子黄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了。他死死地盯著那枚印章，眼神里贪婪与忌惮在疯狂交战。瑞士银行的帐户，那可是传说中的东西，比黄金更保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