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针孔与壁垒(2/2)
“沈太太!沈太太!您怎么了?快醒醒!”林婉仪嚇了一跳,手里的托盘差点掉在地上。她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碎的场景,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再是一个需要看护的病人,而是一个被生生撕裂了心臟的母亲。
“安安……”林秀芝的眼角,滑下两行滚烫的泪水,身体剧烈地颤抖著,“火……好大的火……別怕,妈妈在这里……”
林婉仪的职业守则在这一刻被彻底拋到了脑后。她扔下托盘,衝上前去,紧紧握住秀芝冰冷的手:“沈太太,您醒一醒!那只是个梦,是个梦啊!”
在林婉仪的呼唤下,秀芝的睫毛颤动著,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无边的迷茫、恐惧,以及一种足以將人溺毙的哀伤。
“林……林小姐?”她看著眼前的护士,声音沙哑,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我又梦到他了……”
说著,她再也无法抑制,將脸埋在掌心,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林婉仪的心,彻底被这股悲伤所淹没。她笨拙地拍著秀芝的后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反覆说著:“没事的,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哭了许久,秀芝的情绪才渐渐平復下来。她抬起红肿的眼睛,虚弱地对林婉仪笑了笑,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疼:“对不起,林小姐,又让你看笑话了。我……我只是……太想他了。”
“我明白,我明白的。”林婉仪的眼圈也红了。
“我这样……真是个没用的废人。”秀芝自嘲地嘆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上,“你看,我现在……连一支笔都握不稳了。”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充满恳求的、小心翼翼的语气,望著林婉仪:“林小姐……我……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您说。”
“我想……给我乡下的二舅写封家书,报个平安,也……也顺便问问家里的情况。”她的声音里带著一丝祈求,“我怕他们担心。可是我这个样子……你……你能不能,帮我代笔写一封?”
林婉仪的心头一紧。她想起了日本院长严厉的警告:不许病人与外界有任何未经许可的书信来往。
可是,看著眼前这个刚刚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彻底垮掉的女人,看著她那双充满哀求和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只是一个母亲,想给家人报个平安的、最卑微的请求啊。
內心挣扎了片刻,善良,最终战胜了纪律。
“……好。”林婉仪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您说,我来写。”
林秀芝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她强撑著坐直了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將那段早已在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暗语,用最平淡的家常语气,缓缓道出:
“你就写……告诉二舅,我在这里很好,只是这里的樱开得太盛,有些水土不服。上次托他帮忙找的1922年《新青年》的合订本,不知还在不在?若是在,就替我收好了。地址……就寄到霞飞路的青文书局,写王老板收,他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会帮我转交的。”
林婉机拿起纸笔,认真地记录著。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樱”暗示的日方背景,“《新青年》”这个词所代表的红色信仰,以及“青文书局”,这个由中共地下党控制的秘密联络点。
她只觉得,这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国文教员,在病中依旧不忘自己的精神寄託。
写好后,她將信封装好,郑重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沈太太,您放心。今天下班后,我路过邮局,就帮您寄出去。”
“谢谢你……林小姐,真的……谢谢你。”林秀芝躺回床上,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林婉仪微笑著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林秀芝缓缓睁开眼,所有的脆弱和悲伤都从她脸上褪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极度的疲惫。
她转过头,看著窗外那堵高高的围墙。
壁垒森严,固若金汤。
但是今天,她用眼泪和谎言,成功地凿开了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针孔。
一封信,就如同一根最纤细的丝线,正要从这个针孔中,穿透壁垒,去连接那个她所信仰的、充满力量的广阔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