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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专家的手术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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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弄一张『鬼钱』来。要全新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苏明远和阿全的心上。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寒而慄的惊惧。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沈砚之了。那个会哭、会笑、会恐惧、会逃跑的银行职员,已经连同他儿子的体温,一同被埋葬在了昨天那个血色的黄昏里。

活下来的,是別的什么东西。

“好。”

苏明远只说了一个字,便对阿全使了个眼色。阿全立刻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转身,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仓库的阴影里。

等待的时间里,仓库內又恢復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沈砚之收回了手,依旧一动不动地坐著。苏明远走到他身边,將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轻轻地放在桌角。

仓库里的时间,似乎已经凝固了。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著昨夜那场短暂火灾后留下的、淡淡的桐油焦糊气。

沈砚之坐在那张用木箱临时搭成的桌子前,背影如同一座被风化的石像。他面前的牛皮纸上空空如也,那支被他自己捏断的铅笔,还静静地躺在一旁。

手上的皮肤被断笔割开,鲜血却早已凝固。

他的手,曾经那么温暖,曾为儿子削过木马,曾为妻子画过眉梢。而现在,那只手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稳得,像一块从万年冰川上凿下来的磐石。

“砚之……”苏明远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虚偽。

沈砚之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那杯茶一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面前的木箱,穿透了仓库的墙壁,正凝视著某个常人无法窥见的、由仇恨构筑的深渊。

半个小时后,阿全回来了。

他將一张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著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沈先生,全新的,刚从一个黑市钱庄那边换来的。那边的人说,这是『三德坊』昨晚才放出来的新货。”

沈砚之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那张油纸上。他伸出手指,用一种近乎於抚摸的动作,慢慢地、仔细地將油纸层层揭开。

一张崭新的、墨跡未乾的十元法幣,出现在眾人眼前。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张“鬼钱”製作得堪称完美。纸张的质感、孙中山头像的水印、油墨的色泽、精细的雕版纹路……无论是谁,都会把它当成一张如假包换的真钞。

阿全甚至忍不住低声讚嘆:“妈的,这手艺,真是绝了。”

“绝?”

沈砚之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拿起桌上的镊子,夹起了那张“鬼钱”,凑到油灯前。

“不。它不是绝,它是……一具尸体。”他轻声说,“一具会说话的尸体。它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我,凶手是谁,凶器是什么,凶案的现场,又在什么地方。”

他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苏明远:“放大镜,无水酒精,还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苏明远立刻从一个旧皮箱里翻出了沈砚之过去用来鑑別古董字画的工具。当那把闪著寒光的手术刀递到沈砚之手里时,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完成了最后一次蜕变。

他不再是石像,而是一名正准备开始一场精密解剖的外科医生。他的病人,就是这张“鬼钱”。他的手术台,就是这张斑驳的木桌。

“看。”

他用镊子將“鬼钱”的一角浸入一滴无水酒精中,然后放在放大镜下。苏明远和阿全立刻凑了过去。

“这是纸。”沈砚之的声音冰冷而平稳,像是在念一篇早已烂熟於心的学术报告,“造纸的原料,是南洋运来的藤麻混著桑皮。但你们注意看这些纤维的排布,长短均匀,几乎没有任何杂质。要做到这一点,靠人工是绝对不可能的。它需要至少两台大型的『荷兰式打浆机』进行双重处理,还需要一台超过五吨重的机械压榨机来保证纸张的密度和韧性。”

他顿了顿,抬起眼:“这种重型设备一旦开动,噪音和震动,隔著两条街都能感觉到。而且,它们是电老虎,耗电量巨大。苏明远,把我们名下,以及法租界、公共租界所有私营造纸坊、印染厂、以及大型纺织厂的名单都列出来。然后,按照他们的用电量和地理位置——必须是足够偏僻、可以用自身工厂噪音做掩护的地方——进行排序。”

苏明远心头一凛,立刻点头:“明白。”

沈砚之接著將放大镜移到了钞票的油墨上。

“油墨。主要是松烟墨,但为了让它防水、耐磨,並且呈现出这种带著一丝沉鬱光泽的深蓝色,里面混了一种添加剂。”他用手术刀的刀尖,轻轻地刮下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油墨粉末,放在指尖捻了捻。

“是德国巴斯夫公司生產的,『3號固色树脂』。”他闭上眼睛,仿佛是在用嗅觉和触觉来確认,“这种东西,现在是稀缺货,比黄金还难搞。它不是军用物资,但绝对在日偽的严格管控清单上。阿全,你去查。”

阿全立刻挺直了腰板。

“查过去半年,所有通过洋行、商会渠道,购买过这种『3號固色树脂』的买家。不管他是用什么公司的名义,用了什么藉口,哪怕他只买了一公斤,都给我把名字和地址挖出来!”

“是!”阿全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敬畏。

最后,沈砚之的目光落在了整张钞票的印刷工艺上。

“印刷机……是德国海德堡公司生產的『大风车』自动平版印刷机。从压力、网点分布和油墨的浸润程度上看,这台机器保养得很好,至少有七成新。”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將放大镜固定在了钞票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装饰纹上。

“但是……看这里。”他指给苏明远和阿全看,“看到这个毛刺了吗?比头髮丝还要细,几乎无法察觉。这不是印版的问题,印版如果有瑕疵,会留下规律性的痕跡。这个毛刺,是隨机的,是机器內部一个负责传送纸张的铜製齿轮,因为轻微的磨损,在运转到某个特定角度时,偶尔会刮到纸张的边缘。”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这个独一无二的毛刺,就是这台印刷机的『指纹』。它告诉我们,敌人只有一台这样的主力印刷机。”

一个小时,仅仅一个小时。

一张在別人眼中天衣无缝的“鬼钱”,就被沈砚之这样冷静地、一层层地剥开了偽装,將其背后的生產链条——大型设备、核心原料、技术指纹——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他將一张白纸推到苏明远和阿全面前,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三个圈。

“工厂选址的排查,从用电量和噪音入手。”

“原料来源的追溯,从固色树脂的买家入手。”

“印刷机器的特徵,暂时作为最终核对的铁证。”

他下达了指令,便不再多说一句话,重新坐回了那个如同石像般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场精彩绝伦的“反向工程”分析,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苏明远和阿全拿著那张写著三条追查线索的纸,感觉重於千斤。他们再次对视一眼,然后郑重地向沈砚之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知道,復仇的引擎,已经在一颗破碎的心臟里,被冷酷地发动了。

此时此刻,上海的另外两个角落,也正暗流涌动。

76號总部,周敬尧的办公室。

“废物!一群废物!”

一只名贵的英国產水晶菸灰缸,被周敬尧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暴怒。

“当街火併,人没抓到,还死了一个孩子,把租界巡捕和报社记者都引来了!现在整个上海滩都在看我们76號的笑话!”他指著面前几个噤若寒蝉的手下,破口大骂,“最重要的是,让沈砚之这个关键人物,亲眼看到了我们和那群地痞的衝突!他现在知道了,不止一方在找他!”

一个心腹小心翼翼地开口:“主任,我们查清楚了,那伙人是军统上海站杨喆手下的亡命徒。这个杨喆,早就对『鬼钱』的生意眼红了。”

“杨喆?”周敬尧冷笑一声,重新坐回宽大的皮椅里,点燃了一支雪茄,“一条只敢躲在阴沟里抢食的野狗罢了。”

他吸了一口雪茄,吐出的烟雾遮住了他阴鷙的眼神。

“行动失败,也未必全是坏事。”他缓缓地说道,“至少,我们知道了还有一条蛇藏在草丛里。而且,我们手里,还有一张最好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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