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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对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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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州的战火,是一颗投入江南大湖的巨石。

激起的涟漪,正以不可阻挡之势,一圈圈扩散。

扬州,广陵。

作为淮南道治所,这座曾经冠绝天下的繁华都会,此刻却笼罩在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中。

杨渥的帅府之內,斥候往来不绝,送来的是一份份令人心惊胆战的情报。

价值连城的琉璃盏被暴怒的杨渥狠狠砸在地上,化为一地晶莹的碎片,恰如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刘靖!刘靖!又是这个刘靖!”

他状若疯虎,在厅中来回踱步,眼神凶戾如狼。

“一个月!区区一个月,危氏兄弟,两个加起来拥兵十万的废物,就这么败了?”

“谁能告诉本王,这个刘靖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鬼东西!”

阶下,一眾谋士將领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刘靖的崛起,对於刚刚继位的杨渥而言,意味著什么。

而在金陵,这座六朝古都虽已不復旧日气象,却依旧是江南士人心中的圣地。

秦淮河畔的酒楼里,几名白衣士子临窗而坐,他们没有谈论风雪月,而是面色凝重地討论著那封从歙州传来的捷报。

“听说了吗?那歙州刘刺史,自称汉室宗亲。”

一名士子压低声音,眼中却闪烁著异样的光芒。

“汉室宗亲?”

另一人嗤笑一声,带著几分不屑:“这年头,姓刘的多了去了,打著汉室宗亲旗號的人,犹如过江之鯽,数不胜数,谁又说得清真假。”

“不过……据说他入主歙州以来,开荒屯田,减免赋税,招揽流民,轻徭薄赋,倒是颇有几分贤明之主的气象。”

“此次驰援饶州,更未闻有滥杀之举,与那些动輒屠城的丘八,確有不同。”

“是啊,这乱世之中,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已是奢望。若此人真有仁德之心,我等读书人,或不该只在此空谈。”

一时间,酒楼內陷入了沉默。

窗外,秦淮河水悠悠流淌,仿佛在静静等待著,等待著这些迷茫的士人做出自己的选择。

此刻,隨著胡三公的命令而下。

一封封加急的捷报,从歙州发出,辐射向周边的所有郡县。

不过半月,两浙、江南,乃至更南边的闽地,都听到了同一个消息。

刘靖。

这个几乎快被各路藩镇遗忘的名字,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態,被重新砸回了所有人的案头。

无数势力都在疯狂打探。

这个歙州刺史,究竟是何方神圣?

竟能以一郡之力,在短短月余,便將盘踞江西多年的危氏兄弟打得丟盔弃甲,狼狈奔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危仔倡手中,將饶州夺回。

……

淮南,庐州。

距合肥郡二十里,驻贤乡,林家古宅。

和煦的春风穿过竹林,叶片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战场上的刀兵交错。

寧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文人对於竹的喜爱,可谓是刻印在骨子里。

竹林深处的空地上,两名鬚髮皆白的老者跪坐对弈。

一名身著素雅青衫的女子,正在一旁的小泥炉上安静煎茶。

沸水在陶壶中翻滚,咕嘟作响,茶香裊裊,混杂著泥土与竹叶的清新气息,在这乱世之中,构成了一方温暖寧静的小天地。

女子身姿嫻静,气质淡雅,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其中一位老者,身著天青色锦袍,面容清癯,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瞿。

与他对弈的,则是庐州林家的家主,林重远。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他一身葛麻常服,面容古拙,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棋盘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

一条黑色大龙自中腹蜿蜒而出,张牙舞爪,贯穿了整个棋盘的中央地带,气势汹汹。

可却被白子层层包围,如铁壁合围,一步步压缩著生机,杀机四伏。

崔瞿手持黑子,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盯著棋盘,那枚黑子在他指间被摩挲得温润,却迟迟无法落下。

对面,林重远神色冷峻,端起孙女递来的茶杯,轻轻吹开漾在表面的翠绿茶叶与氤氳热气,却不饮,目光始终如冰冷的刀锋,死死锁定著那条黑龙的唯一气眼。

啪。

林重远將茶杯重重放下,声音不大,却让崔瞿持子的手微微一颤。

“你这老狐狸,此来庐州,舟车劳顿,不是只为了送吾一条大龙屠吧?”

林重远的声音嘶哑,带著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崔瞿抬起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老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

林重远冷笑一声,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了黑龙腰腹处那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破绽。

那无声的指向,比任何落下的棋子都更具压迫感:“你那好孙儿欺辱采芙之时,可曾想过『咄咄逼人』四字?”

崔瞿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惨白,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著懊悔。

他將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在一旁,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著林重远,弯下那在整个江南士族中都象徵著顶尖地位的腰,长长一揖。

“此事,是和泰混帐,是我崔家教子无方,对不住采芙,也对不住你林家。”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歉意:“在此,我代他向林兄赔罪了。”

林重远看著他白的头顶,眼神复杂无比。

有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他终究没有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承受著这一拜。

这时,一旁安静煎茶的林婉柔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崔爷爷快请起。”

她的声音清冽乾净,如同山涧清泉,带著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小辈之事,缘分已尽,何谈对错。”

“若因此伤了您与阿爷几十年的情分,那才是采芙的不是。”

她说著,提起小巧的茶壶,將两杯煎好的热茶,分別斟满,姿態优雅地端到二人面前的案几上。

“阿爷,崔爷爷,请用茶。”

崔瞿望著眼前这个温婉嫻静、眉眼如画的女子,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惋惜与愧疚。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知书达理,聪慧过人,气度风华甚至不输男儿,却险些被自己那个不爭气的草包孙子给毁了。

他坐回席上,接过茶杯,轻声道:“好孩子,是和泰他……配不上你。”

林婉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淡雅,没有接话,而是安静地退到一旁,继续侍弄那只小泥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重远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著喉咙滑下,胸中那股鬱结之气似乎也隨之消散了些许。

他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著那条已经被宣判死刑,彻底被白子包围的黑龙:“说吧,你这条大龙『厚势』已失,『气』眼將破,你这下棋的人,又在打什么算盘?”

“別告诉我,你不远来庐州,真是来找我敘旧的。”

崔瞿顺著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老友,你我皆知,如今这天下棋盘,早已不是你我世家对弈之时了。”

他捻起一枚黑子,在自己的大龙旁,落下了一步看似无关痛痒的“补手”。

这一手,於大龙的死活已无任何意义,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告別。

“我这条龙,便如你我这等所谓的世家。”

“看似庞大,盘踞中腹,威风八面,实则早已被围困。”

“而棋盘上,如今多了许多不讲规矩的棋手。”

林重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不屑与悲愤,他落下一子,一记凌厉无比的“挖”!

彻底断绝了黑龙与外界的任何联络,也彻底宣判了它的死刑。

“规矩?可笑至极!”

“昔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王谢子弟尚能划江而治,偏安江左,因为那时大家还讲规矩。”

“可如今,是『五胡』在內,而非在外!杨渥那竖子逼得我林家变卖家產以求自保,可曾与我林家讲过半分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血淋淋的残酷:“这世道,从来就没有规矩,只有吃子与被吃!”

“说得好!”

崔瞿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双目放光,重重地抚掌讚嘆。

他紧跟著也落下一子,这一子,却並未去救那条必死的大龙,也未在中央区域纠缠,而是在棋盘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悄然“掛角”,仿佛在开闢一片全新的战场。

“既然你我都知道,这是个吃子的世道。那你为何还觉得,死死守著自己那点『实地』,就能安然无恙?”

崔瞿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竹林,看到了尸山血海、白骨千里的惨状。

“隋末天下大乱,朱粲吃人,天下共討之。”

“为何?因为那时,棋盘上还有『道义』二字。可如今呢?”

“朱温篡逆,『道』没了!那些丘八武夫饿极了,连人都吃,你还指望他们跟你讲什么世家体面,讲什么百年情分?”

“在他们眼里,你我两家,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这棋盘边的两盘肉!隨时可以取来果腹!”

林重远被这番赤裸裸的话震得心头一凛。

但他看著棋盘,自己的白子已成铁壁合围之势,胜券在握。

他冷哼一声,终於落下了那致命一击,开始“收气”。

“说这些虚言有何用?你的龙,已经死了。”

“满盘皆输,多说无益。”

棋盘上,黑棋占据的大片疆域,瞬间沦为白子的囊中之物,胜负已分。

崔瞿看著那片触目惊心的死棋,脸上却不见丝毫颓丧。

他一枚一枚地將属於自己的死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棋盒。

那动作不急不缓,带著一种近乎庄重的仪式感,仿佛不是在收拾败局,而是在埋葬一个旧的时代。

“是啊,这条龙是死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守著旧规矩,抱著老家业,在这新棋盘上,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

林重远眉头紧锁,死死盯著他:“崔瞿,你到底想说什么?莫要在我面前故弄玄乎!”

就在这时,崔瞿做出了一个让林重远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没有认输。

而是从棋盒中,重新捻起一枚崭新的黑子。

他无视了棋盘中央那片属於白子的胜势疆域,將目光投向了自己刚才“掛角”的那个偏僻角落。

啪。

一枚黑子,在那个孤零零的角落里,再次落下。

与之前那一子,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尖顶”,开始顽强地“做活”。

“老友,你说得对,旧的龙死了。”

崔瞿抬起头,那双本该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闪烁著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但棋道有云,『弃子爭先』。只要棋盘还在,只要棋手还在……我们就可以,再养一条新的龙!”

林重远“霍”地一下站起身,他因为动作太猛,带翻了面前的茶案,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泥炉也被撞倒,炭火滚落,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指著崔瞿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崔瞿,你崔氏乃是五姓七望之首,家大业大,输得起!”

“我庐州林氏呢?我林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是让你拿来『弃子爭先』的吗!”

他的声音嘶哑,带著一丝被戳到最深痛处的悲愤:“你忘了高駢了吗!当年我们何其信任於他,结果他兵败身死,我林家几乎一夜倾颓!”

“这些年苟延残喘,好不容易恢復些元气,可受茂章牵连,无奈割肉饲虎,断臂求生。我不想再赌了,我林家赌不起了!”

一席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林重远的身子微微地晃了晃,最终无力地跌坐回席上。

他不再看崔瞿,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浑浊的眼中,那滔天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

可在眼下这番田地,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这吃人的世道,从来不会因为你的愤怒而有半分改变。

面对林重远这番从暴怒到心如死灰的转变,崔瞿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缓缓站起身,直视著老友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容,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崔家何尝又不是这般?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没有退路!”

“世事洪流,这盘棋不管你愿不愿下,你我皆已在局中。守著庐州这点家业,杨渥迟早会把我们连皮带骨吞下去,即便没有了杨渥,也会有徐渥、张渥!”

他顿了顿,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郑重地放在了那片黑白交错的棋盘之上。

“你怕的,不过是再选一个高駢。你以为我崔瞿,会拿整个家族数百年的基业,去赌一个道听途说的传闻吗?”

他缓缓解开层层包裹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块焦黑的、仿佛被雷劈过的铁皮,空气中立刻瀰漫开一股奇特的硫磺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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