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时不我待(1/2)
第144章 时不我待
于醒龙自小身子骨弱,吃酒向来浅尝辄止,今晚却难得地醉了。
西暖阁的炭火烧得正旺,酒气混着熏香在雕花窗棂间打转,他望着满桌珍馐,竟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
他,才是那盘最诱人的佳肴!
他被索弘与老三于骁豹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目光里的贪婪,比筷子更凉,随时都要将他拆食入腹。
杯盏相撞的脆响里,全是言不由衷的虚与委蛇。
对方每一句看似热络的寒暄,都藏着试探的钩子。
每一次举杯劝酒,都裹着算计的重量。
这滋味像吞了碎琉璃,既刺得他喉咙发紧,又让他胸腔里的怒火突突地往上冒,烧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与他的沉郁截然不同,陪酒的于骁豹倒是真的酣畅。
三杯烈酒下肚,于骁豹的脸上都泛着红光,仿佛终于参透了处世的真谛。
在他的认知里,当年大哥二哥就是仗着他年纪小,硬生生夺走了本就该属于他的于氏家产。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十几年,早已成了钉死的事实。
他向来如此:若日子不顺,便是天不佑他,地不容他,旁人都负他,唯独自己半点错处没有。
大哥二哥欠他的,于家欠他的,如今既然翻不了身,不如就理直气壮地讨回来。
往后手头紧了,他就去两位兄长府上打秋风;若是不给,他豹三爷有的是法子:拖家带口堵上门去,看谁耗得过谁。
这位“想通了”的豹三爷越喝越尽兴,笑声好不爽朗。
兄弟二人,一个借酒浇愁,一个以酒助兴,各怀心思,却偏偏都喝得酩酊大醉。
醉意如潮水般漫上来时,于醒龙刚挨着床榻,就听见门外传来管家邓浔急促的呼唤声。
于醒龙心里不由一凛,酒意立时散了大半。
邓浔跟着他三十年,最是沉稳持重,若非天塌下来的急事,绝不会在三更半夜扰他歇息。
“备灯。”
他哑着嗓子吩咐年轻貌美的暖床侍妾,随手抓过外袍披在身上。
等他在小书房落座于灯下时,微微侧过头,鬓角的霜发被烛火浸得透亮,衬得那张憔悴的脸愈发沟壑分明。
“这么晚了,什么事?”
邓浔的声音里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老爷,今晚小人去见了长房大管事杨灿。
小人本欲与他商议明日正旦的节庆事宜,却恰巧撞见他正与外务执事李有才吃酒。
这两人的一番议论,被小人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于醒龙的心猛地一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指节攥得发白:“他们议论了什么?”
自从心腹何有真背叛后,他对家臣的离心早已敏感到了极点,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安。
苍老的狮子不仅畏惧外敌的觊觎,也会惶恐于狮群的离弃与背叛。
“是李执事先提起索家插手商道后,咱们于阀的家臣多有不满。
说着说着两人就扯到了关陇八阀的强弱上,然后杨灿便说了一番话。
老爷,杨执事那番话,当真是字字珠玑啊!”邓浔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他做了半辈子管家,记性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虽是只听一遍,复述起来却与杨灿原话分毫不差。
于醒龙起初只是微垂着眼眸,神色淡然,只当是两个下属闲时议论是非,邓浔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可听着听着,他的眼睫猛地一颤,渐渐睁得越来越大,眸底的昏沉被一点点驱散,竟透出清亮的光来。
杨灿的话,像一缕温煦的春风,恰好拂过他心底最褶皱的地方,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关陇八阀之中,于阀向来是垫底的存在,连他自己都默认了这份孱弱。
于阀有粮,这是立身的根本,却无强兵,便如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富得扎眼,却毫无自保之力。
他这一辈子都在琢磨如何守,如何护着祖宗留下的粮田。
可他却从未想过,这看似被动的“粮”,竟能化作直击旁人软肋的利刃。
八阀的长短优劣,于醒龙并非不知。
只是那些认知都散落在经年累月的琐事里,遇事方能悟得一二,从没有过如此系统的梳理。
他空有经验,却无归纳;而杨灿不同,哪怕是随口闲谈,都能将各家的命脉与隐患剖析得条理分明,入木三分。
于醒龙自然不知道,杨灿口中那些通透的见解,在后世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兵书谋略、驭人之术,在这个年代是世家秘传的宝贝,可在信息通达的后世,早已是公开的知识。
大家在一个群里谈论点时政方面的事情时,一百个人里边,起码能蹦出十个“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经济学家”。
只不过,这些人都是只间接学到了“归纳”,却既没有经历、也没有经验,实操的话,就很难说水平如何了。
有些人一旦给他机会实操,是能极快地把间接掌握的“归纳”,化为实操的本领的,但大多数人,还是纸上谈兵。
但于醒龙不知道啊,杨灿这番谈论,落在于醒龙眼中,便成了难得一见的奇才。
“阀主,这还只是他随口闲谈,既没深思也没细论,便有这般见地!”
邓浔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最要紧的是,从他话里能听出,他对索家全无好感,反倒对咱们于家的未来极为看好。
老爷,一个人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态度,才是最真的啊!”
说到此处,他的眼中已然泛起了泪光。
于醒龙懂得邓浔为何而激动。
邓浔是他一手带大的家奴,比亲儿子还要贴心,他这些年的煎熬,邓浔比谁都清楚。
长子承业早逝,精心栽培的继承人没了。
次子承霖虽争回了嗣子身份,年纪却尚幼,撑不起偌大的于家。
而他自己这病体,指不定哪天就垮了。
到那时,二脉于恒虎野心勃勃,三脉于骁豹又蠢又坏,各房宗亲与家臣都揣着投机之心,承霖能不能顺利继位都难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全。
这些压在他心底的恐惧,旁人不知,邓浔又怎会不懂?
尤其是何有真的背叛,成了绷断他心弦的最后一块砝码,他的这份忧虑一下子攀到了顶峰。
他如今打算另起炉灶、扶持一批年轻人的念头,即由此而来。
如今骤然发现了一个对自己忠心、又有大才的年轻人。
若是悉心培养,让他尽快拥有保驾勤王的力量,那么……
将来自己真的等不及承霖长大时,此人便是最可靠的托孤之臣啊。
这种判断和取舍,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草率了。
可在这个识字都属稀罕的年代,但凡有这般眼界格局的,那就证明他是有传承的,他真有这个本事。
更何况先前丰安庄之事,杨灿兵不血刃便解了六庄三牧的死局,早已显露出他过人的能力。
而今这番话,只是让他的格局与潜力,更加凸显了出来,也把他的才干提升了一个大等级罢了。
邓浔此人忠心有余,能力却不足,做个管家尚可,却扛不起扶保幼主的重担。
如今觅得这般合适的人选,他怎能不激动落泪?
“老爷,这是承业少爷在天有灵,为您、为于家留下的人才啊!”
邓浔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他是真心为自己的主子感到欣慰与心酸。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于醒龙的软肋。
承业,他的好儿子!
去年今日,那孩子还陪着他打理正旦事宜,迎来送往得体周到,可如今……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泪光逼退,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小邓,你觉得,让他任上邽城主,如何?”
邓浔猛地抬头,满脸惊愕:“老爷,这会不会升得太快了?”
“时不我待啊。”
于醒龙幽幽叹息,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决绝:“你能明白吗?
我如今每晚睡下,都在想,若是就此一睡不醒,承霖怎么办?
于家怎么办?
这世上,究竟还有谁是我能信得过的?”
他没提今晚酒宴上索弘与于骁豹的算计,并非不信任邓浔,而是那份屈辱难以启齿。
他就像一头年迈的狮子,虽已散发着沉沉死气,却还未倒下,秃鹫与蜥蜴就已在旁窥伺,等着分食他的血肉。
这份窝囊,他连最亲近的管家都羞于言说。
“至少杨灿这等人,在我于家毫无根基,又是我一手扶持。
在他变成第二个何有真之前,必然会对我忠心耿耿。”
于醒龙的语气斩钉截铁。
邓浔沉默了。
他知道老爷心急,可上邽城主李凌霄并未犯错,这般贸然替换,难免让老臣心寒。
甚至……会把那些观望的人推向代来城的阵营。
许久,他才斟酌着开口:“老爷的顾虑不无道理。
不如让杨灿去上邽任副城主,给他些时间,慢慢接手?”
这话让于醒龙不禁失笑,上邽城从未有过副城主的职位。
突然派去这么个人,明摆着就是要取而代之。
这与直接替换李凌霄相比,不过是多了层遮羞布,反倒更寒人心。
他摆了摆手,语气已然不容置喙:“不必绕弯子,就这么定了。
对了,我让你物色的可用之人,有眉目了吗?”
邓浔无奈应声:“老爷吩咐的事,小人不敢怠慢。
勘其才能,查其底细,如今能拍板的有七个,杨灿便在其中。”
于醒龙站起身,在书房里缓缓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那幅“守成”的匾额上。
这两个字是他的父亲题的,他守了一辈子,如今却要靠着一个年轻人破局。
“从中挑两个最得力的,调去杨灿麾下辅佐他。我要他,尽快成气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孱弱的病体、年幼的幼子、环伺的虎狼,都容不得他再拖延了。
邓浔心中一凛,恭恭敬敬地躬身:“是!待正旦过后,小人立刻安排!”
……
这年代的年味儿,已然依稀有了几分后世的风韵,却又裹着适配当下年代的粗粝。
渭水河谷的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像细沙拂过,刮着肌肤冷冽生疼。
罗湄儿拢了拢领口的狐裘,终于望见了上邽城巍峨的城楼。
青灰色的城砖被风雪浸得发亮,城门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
沿渭水西行时,她见过陇州的黄土坡,也踏过秦州的结霜驿道,辗转八日,总算在除夕这天踏进了这座城。
本地百姓都唤这儿“天水城”,可按于家的行政规制,严谨说该称为“上邽”。
天水是泛称,拢着上邽主城与周边数十里的村镇,就像眼下城门上的灯笼,亮的是一处,暖的是一片。
牵着坐骑穿过城门时,罗湄儿特意望了眼西北方向。
暮色正浓,那道连绵的山影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旁边一位赶车老汉说,那儿就是凤凰山,本地人也称之为邽凤山。
“春夏秋三季沿渭水北岸走,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摸着山根儿,”
老汉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回响:“这腊月里路滑,绕山道上顶得走两三个时辰。”
罗湄儿望着山影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本姑娘大度,先让你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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