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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一刀斩断功名路(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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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生想要替郑教諭求情,却被旁边的同窗及时拦下。

等郑教諭走了。

桓应拍了拍崔峴的手,虚弱自嘲道:“瞧,老夫还没死呢,说话便不好使嘍。”

这话,嚇得院內一眾师生神情惶然。

崔峴涩声道:“老先生,莫要——”

桓应摆摆手,搀扶著崔峴往前走:“宽慰的话,无需多说。”

“当年大禹凿龙门,非为毁山,实乃请群山为江河让路。”

“今以少年为楫,非轻耆老,实因新舟当渡新澜。”

雨夜,路滑。

崔峴搀扶著桓应往前走,数百师生分作两拨,从中让出一条路。

老山长的话音还在继续:“小崔峴吶,你,便是老夫扔给沉疴儒学的一块问路石。”

“投石问路,非为惊涛,但观涟漪之所向。”

“这沉疴儒学,早该有人探探水深水浅。老夫且作个拋石人——看你这条新澜,究竟能盪出多远的涟漪。”

说到这里。

他转身看向崔峴,轻笑道:“若他日有人问起今日之事,便说……”

“有个老叟,在儒学长河里,掷了块会发芽的石头。“

崔峴神情动容。

他后退几步,对著桓应长揖一礼,认真道:“承蒙桓公,以洪炉点雪,令顽石开光。”

“此身愿作石中火——不爭日月,但照寒夜,终见星火燎荒原。”

终见星火燎荒原。

好一个,终见星火燎荒原啊!

这孩子,终究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扛下了这副重担。

桓应眼角泪意汹涌。

他颤巍巍伸出手,將崔峴搀扶起来,而后接过求真玉,亲自系在其腰间。

瞧见这一幕,满院师生哪里还有不懂得?

片刻沉默后。

数百岳麓学子、教諭对著桓应身旁,那年轻到过分的少年郎,齐齐躬身行揖礼:“山长。”

崔峴拱手回礼。

“老夫带你,四处转转。”

桓应欣慰看著这一幕,拉著崔峴自数百师生中间穿梭而过,声音悠悠浮动,不知是说给崔峴的,还是说给满院师生的:

“儒门真味不在守闕……”

“在如这晨露——”

“夜聚於天,昼润於地,生死皆作江河眼。“

一老一少缓缓远去。

班临、旬彰、季甫、东莱四位先生在后面跟著。

一位教諭先生抬起头,颤声问道:“四位先生,老山长他——”

班临涩声道:“开始准备后事吧。”

夜色中,有年轻的学子忍不住啜泣出声。

哭声越来越多,走出后院的桓应隱隱听见了,嘆了口气。

老先生想说些什么。

只是到最后,却疲惫摇了摇头:“走不动了,扶我去前面坐一坐吧,看天色,日头快出来了。”

崔峴搀扶著他,二人在洗墨池旁的廊亭坐下。

远处,群山峰峦叠嶂,天边逐渐泛白。

风呼呼倒灌。

吹得桓应一双眼睛眯起来。

但他却捨不得眨眼,就这样一直看著,看著。

许久后。

红霞升腾,云雾翻滚。

一轮红日破空而出。

桓应露出满足的笑,指著那红日道:“你瞧这日头,像不像刚磕进油锅里的鸡蛋,真好看吶。”

崔峴顺著他的目光看去,赞同道:“像。老先生想吃鸡蛋了?那我们去……”

桓应看著他笑:“来不及了。”

崔峴的眼睛霎时便红了。

“好孩子,莫哭。”

“老夫先去下面占个座,百年后等你来讲学——记得带《尚书》新注,那边的老傢伙们,怕还抱著郑玄本打盹呢。”

这位活了82岁的老儒,谈及生死,格外淡然。

他艰难伸出手,揉了揉崔峴的额角,笑眯眯道:“鸡蛋,老夫便不吃了。”

“日后要是见百姓灶冷,就把你那一身本事,化作柴火,添进人间灶膛。”

“好让老夫下去了,有底气拉著郑康成理论:注经千卷,可曾让半个饿殍吃上热窝头?”

红日初升,霞光四溢。

崔峴坐在廊亭一侧,看著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桓应,陪伴这位老人,等待死亡。

这一幕很残酷,又很震撼。

向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甚至接不上话,只能无力攥住桓应的手,以作安慰。

听他絮絮叨叨说话。

“老夫很是遗憾,你那《诗集传》,我只看了半部。但,半部就好,半部就好啊,人生在世不称意,有些遗憾,反倒是圆满。”

“昨日在辩经台上,你说,天理昭昭,本自具於灵台。”

“说的真好。”

“以后下去了,我就用你这番话,替自己开脱吧。”

开脱?

崔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攥紧桓应的手,正欲开口。

是他疏忽了!

说到底,桓应终究是古文经学派出身。

纵然力排眾议,承认《尚书》有错,传山长之位於崔峴,甚至不惜將岳麓系拱手相托,也要助崔峴掀起一场新的儒学风暴,为『王朝续命』。

可他终究受孔孟束缚。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一辈子恪守经学,最后却支持『离经叛道』的新学改革。

纵然是桓应,也是会惶恐的啊!

“不,不是你的错,好孩子,莫要说了。”

桓应艰难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眼神逐渐涣散,艰难道:“素王在前……朽骨惶惶……”

“焚郑注以启新学,岂非……以述为作?”

“他日身赴九原……倘若我有资格去到那里的话。”

“当执《礼》经请罪……还是奉《易》变求恕……”

“恐负洙泗……不敢、言勇……”

这一刻,崔峴被震撼到头皮发麻。

一位被困在古文经学里的老儒,不惜『背弃圣贤、刺孟问孔』,燃烧自我,为他铺就了一条新学之路。

那,桓应究竟是打破了圣贤桎梏。

还是被套上了新的枷锁?

知行,终难合一啊!

崔峴深吸一口气,急急道:“桓公,您——桓公?”

但,桓应听不到了。

在说完那番堪称摄人心魄的请罪求恕话语后,他追隨圣人而去,羽化归西。

岳麓山长桓应,就此与岳麓长眠。

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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