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风满楼（2/2）

易虚明听得此方动静，亦飞身来援，只是略迟几步，远远见得师弟与另一人对峙，正欲出手，却听俞无云失声道：“...微生师兄？！”

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句话里寸寸凝成了冰，耳中訇然震彻，再听不清旁的什么，神识昏聩地跌跌撞撞奔上前，怔然望向那人——仍是逶迤若云的破虏道袍，鹤冠乌发下一张霜雪颜色的面目，眼角微微垂着，显出温柔顺服的神情，听见他的脚步声，便轻轻抬起头看过来。

但也只这一眼，易虚明遽然狂跳的心，忽地从欣喜期盼托举而成的云端直直坠下，砸进更深不见底的谷底。

不是他。

方才种种情愫此刻尽数化作了出离的怒意，易虚明与那假扮作微生渊的人对视，面上却露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来——若是惨死他剑下之人尚有魂魄，便该识得，这笑是那疯子发作的前兆。

“微生渊”却不知自己露相，还以为是骗过了他，心下稍安，又拿着一副温和声音唤道：“师兄，师弟，许久不见了。”

俞无云从见了他面时便张口结舌地伫立原地，此番终于回了神，既惊又喜地要凑去那人跟前：“微生师兄，真的是你！这些年你去哪了...”只是才迈一步，却被易虚明以剑鞘隔下。

剑纯露出森森白牙，一字一顿笑道：“师、弟？”

“微生渊”霎时后背起了层茸茸冷汗，直觉不妙，却仍强自支撑着，向他颔首：“是我...师兄不记得了么？”

易虚明眼神愈加阴鸷，也不再看他，只将一柄剑在手中把玩，缓缓道：“阁下若是自行将这张脸撕下来，我便只要你的命。若是我来动手，便先将你的真面皮活生生剥下来让你看个仔细，也好知道知道，自己到底该长什么模样。”

那人闻言骇然一惊，抽身便退，却听易虚明嗤笑道：“看来是选后者。”旋即耳畔呼啸一声锐响，伴着兵刃入体的血肉之声，下一瞬整个人竟被这冲劲击飞，一柄赤红的剑将他牢牢钉在了身前树干之上——那剑实在太快，罔论出招格挡，甚至在穿了透肩胛后，痛觉才姗姗来迟。道袍被涌出的鲜血染透，刺目猩红落在易虚明瞳仁之中，烧成两簇不熄的业火，焚却他最后一点清明。

“微生渊”疼得几乎脱力，却也明白再不逃走，这疯道士便会像他所说的那般行事，于是强忍剧痛要从剑上挣扎下来。

只是那一剑力道之大竟入木三分，凭他如何施力皆不肯松动，正是冷汗涔涔之时，却闻有人在他身后哼笑，一手扼住他后颈，一手握持剑柄，猛然抽出，将他扔在足下，垂着溅满血渍的眉目俯视他，那眼中没有人的情绪，全然是兽类渴血的雀跃。

时隔两年有余，今日易虚明再一次让江汉出鞘了。

俞无云被这变故惊呆，望着陌生的、通体血红的江汉，无端想到杀死师父的那柄长剑，一时浑身都止不住要颤抖起来，却仍下意识扑到易虚明身前，急声唤他：“师兄，师兄醒醒！不可如此使剑，且住手！”

易虚明看也不看他，只当胸一脚便将俞无云踹开几尺，呕出一口血晕迷过去。他饶有兴味地盯住那张“微生渊”的脸，手腕一翻，江汉便割破了地上那人的面颊，剜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那人喉间蹴出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虾子似的蜷缩起来，才缓了半晌，抬眸却见易虚明又要划下一剑，再顾不得旁的，只得病急乱投医般颤声疾呼：“啊！堂主救我，救我！”

易虚明挑了挑眉，似是不明白他在呼喊些什么，那剑却半分不曾迟疑，挟着血风落下，只是在刺破肌肤的瞬间，忽被另一柄雪白长剑格住了。

他失了神智，自然不记得这便是他心心念念找寻十年的秋影，但心中澎湃的戾气却奇异地被平复了下去，握剑的手也轻轻垂下，木然空洞地凝视着面前的人。

微生渊嫌恶地向地上瞥去一眼，寒声道：“我早嘱咐过你，不要再用我的面目行事。千面鬼，你知道我手底下从来不留阳奉阴违的东西。”

“求堂主恕罪！”那人满面可怖血渍顾不得拭，急忙将假面皮揭下，露出张坑洼丑陋的面孔，“小人只是...只是好奇自己的易容术是否能够瞒天过海，这才斗胆一试，熟料终究才疏学浅，险些丧命......堂主，只求堂主饶恕则个！”

微生渊此时挂念易虚明的情形，无心同他计较，只冷着神色道：“还不快滚。”

那“千面鬼”许掷春闻言顿时叩首不已，哪还敢多留，抽着气蹒跚逃了。

微生渊这才急忙去探易虚明的脉象，察觉并无血气凝滞或狂乱之态，方略松了口气，便依着从前许多次那样扶易虚明倚在树下，掌心相对送去源源温和内息。

自知道师父仍在用江汉炼剑，这些年他暗中出谷过许多回，遥遥跟着易虚明，便是为了及时压制这剑的饮血之势，不至过于伤主。易虚明不知，只以为是自己力竭昏迷，倒免了他再费心周全。

安顿好师兄，他又去看俞无云，好在只是外伤，约莫休息几日便无碍，也放下心来。

正要离去，却听易虚明低低道：“阿渊...不要走。”

微生渊登时身形僵直，倏然回头看去，却见易虚明仍是闭着眼，只喃喃自语，像是被梦魇住了。他心中悲喜掺半，默然良久，垂眸喟然道：“师兄若知我弑师，再见时...恐怕已是生死之敌了。”

言罢不敢再耽搁，匆忙隐进黯淡长夜里，兀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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