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夫英雄者(2/2)
“奉大唐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存勖之命,外臣李存礼、张承业,携晋国使团,拜见大梁秦王殿下。”
萧砚并未立刻回应。他目光先是落在李存礼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复而想着此次晋国求和的主使据说是此人主动揽下的,倒是勾起了他几分兴趣。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静默的大堂:“免礼。”
李存礼应声直起身躯,目光瞬间在萧砚脸上掠过,捕捉着这位的细微神情。随即,他再次不卑不亢地躬身,朗声道:
“启禀殿下。外臣离晋之际,晋王闻知王妃殿下喜得身孕。特命外臣携明珠美玉十车,以为贺仪,聊表寸心。晋王之意,愿借此吉兆,与殿下永结兄弟之盟,自此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共享太平盛世。”
话音甫落,萧砚只是眯眼不语,而大殿左侧,一位年约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的官员霍然起身。正是官拜大梁枢密副使、兼天策府从事中郎的李珽。他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笑意,只是冷面斥道:“贵使之言,李某殊为不解。何来‘兄弟’之说?”
他目光扫过李存礼,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秦王殿下天眷在身,适逢弄璋之喜,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允贵国使团入京言和。本以为尔等当识时务,以臣属之礼归附中原正统。岂料,晋王坐拥河东一隅之地,竟敢妄言与我大梁平起平坐,结为兄弟?此等狂悖之言,若传于三军将士耳中,岂非置秦王殿下于难堪之地?足下岂不闻主辱臣死,而臣死必为主上雪耻之言!?”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诘问,李存礼神色丝毫未变,仿佛迎面吹来的只是一阵微风。他从容转身,对着李珽拱手一礼,姿态依旧沉稳:
“恕外臣眼拙,敢问尊驾是……”
“敦煌李公度!”李珽昂首,朗声报出名号,气势凛然。
“原来是李枢密当面,久仰。”李存礼微微颔首,显然早已做足功课。他抬起头,目光清正,直视李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
“枢密所言‘主辱臣死’,诚为至理。此理,适用于秦王殿下,亦同样适用于我晋王。”
他略作停顿,环视殿内梁国群臣,语气转沉:“昔日朱氏篡逆,僭号称尊,倒行逆施。我晋国先王,身为大唐宗室,秉持大义,以河东孤忠之地,号令天下,共抗朱梁,三十载矢志不渝,此心可昭日月!今日我主新立,遣使言和,非为力怯,实乃敬重秦王殿下为当世英雄,胸怀万民福祉,方有此诚意之举。”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迎向李珽:“然则,李枢密甫一开口,便强令我主行臣属之礼,视晋国为藩邦。岂不知我主虽据河东,却乃人心所向之大唐正朔所在?岂不知我河东军民同心,足以拒百万雄师于国门之外?枢密此言,莫非是欲借此吉庆之时,重启两国战端,陷黎民于水火?”
李珽负手而立,死死看着李存礼,忽而发出一声清越长笑,他缓步上前,眸中寒芒更盛。
“好一个大唐正朔!”他忽然戟指殿外青天,声如洪钟,“自天佑四年唐祚已终,我大梁太上皇受禅于洛阳,乃天命所归!昔年武王伐纣,微子抱祭器归周,此为顺天应人;王莽篡汉,光武中兴方称再造炎刘!今晋使既言正朔,敢问李存勖可曾见大唐天子血诏?可曾握传国玉玺?不过是踞河东而怀贰心,挟残唐以令诸侯!”
李存礼便要立即抢话:“天命……”
李珽则再度冷笑:“晋使既言天命,且看当今英雄如何承天之佑——”
他转身望向主位,拱手一礼,进而昂首而答:“我秦王殿下弱冠之年,率八百骑横穿河北,两日奔袭七百里,阵斩幽州节度使膝下二子于阵前,河北诸镇即望旗而降,此等神勇可比霍去病封狼居胥否?“
“而河北既平,漠北又兴战事,殿下亲率轻骑千里奔袭,直捣漠北王庭牙帐,斩其可汗首级悬于长竿,草原凡百部胡族皆奉表请为臣妾。当是时,胡儿夜泣不敢牧马,此等武功可追汉武犁庭扫穴乎?”
言及此处,其人又忽然旋身指向李存礼,眼中寒芒似箭:“至于高粱河之战……”他冷笑一声,“贵使可知,李存勖彼时亲率五万大军进犯幽州,殿下亲身冲阵,斩俘三万余人,河水尽赤。某虽未曾历经此战,却也仍听闻败军之中有沙陀老将哭号‘此儿真天人也!’请问晋使,令尊令公当年可有此等阵前制敌之威?”
李存礼纵然早做功课,却哪里能料到这厮如此能言,一时喉结滚动不止,面上却仍维持着端肃,抬眸时竟硬逼出三分笑意,就要开口驳斥:“昔年我先王横刀立马时,秦王殿下尚在腹中……”
但他话未说完便顿住,忽又意识到失言,硬生生将后半句“何谈阵前制敌”咽回腹中,只是语调陡转平静:“殿下神勇,外臣自然钦佩。然我晋军.”说到“晋军”二字,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亦如雪中劲竹,虽经霜雪,未折半分!”
“可笑!”李珽仿佛听到一句天大笑话,“贵使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天下,自殿下摄政以来,西出长安旬日而平岐王李茂贞,南下汉中三月而克蜀地王建。今两川财赋、秦陇精兵尽入汴京府库,此等席卷八荒之势,岂是据一州之地、靠先世余荫窃号者可比?”
他忽然逼近李存礼:“晋使若真为苍生计,当劝李存勖早早解甲,亲至汴京辕门负荆。否则.”他抬手指向殿外,“殿下帐下定霸都、归德军曾随驾逐漠北、定巴蜀,如今正欲试剑河东霜雪,某恐尔等来时所见的千里沃野,他日尽成白草离离之境!”
而此人一言既出,大堂左右倏然便是无数目光紧逼而来,李存礼纵使再能言善辩,纵使自知此行必然难堪,这会喉结却只如困兽般在脖颈间撞了几个来回,最后一丝血气从唇上退尽。
张承业忽从侧后方踏前半步,宽袖拂过青玉地砖一揖而下,恳切道:“秦王乃当世英雄,外臣等携诚而来,殿下何苦以词锋相逼?”
萧砚指尖叩着紫檀扶手失笑,瞥向面色冷肃的李珽:“公度,且退一步。”
李珽明显意犹未尽,但闻言只是一礼,恭敬退至原位跪坐下。萧砚转而望向李存礼,眸中兴味未减:“贵使方才所言‘兄弟之盟’?”
李存礼的指节难得捏的发白,脊背却仍勉力绷直,躬身时听见自己声音轻的恍若无声:“是外臣失言了。”
萧砚指尖轻点扶手,眼角投下锐光:“既知轻重——”
他忽然展眉,“此事,便有得谈了。”
(本章完)